深夜十一点多了,我蹲在颠簸的卡车车厢里,心绪惘然。由于匆忙,只穿了白背心和裤衩,胳肢窝里夹著一条散乱的棉毯。
南国的夏夜,涌动着一团团稠稠的风,熏得身上粘乎乎的。卡车开得飞快,路灯下梧桐树的阴影铺天盖地从身上掠过,不知名的小虫子们射向裸露的皮肤。我透过汗水模糊的镜片,偷偷地向车外看去。
路旁,拥满了“棚子”,一个接一个,五颜六色,奇形怪状。高压水银灯下,面色青紫的人们在奔走、忙碌、喧嚣,一副大难将临的景象。
“果真要地震了。”我想。
一个小时前,监狱陡然骚动。天井里门锁撞击,手铐脚镣叮当不绝,一批批犯人被带了出去。发生了什么事?紧张、诧异、兴奋、茫然,牢房里格外沉闷,谁也不敢说话,大家都揣度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个个惶惶不安。
“啪”,老虎窗开了,一双发亮的眼睛扫视我们。
“带眼镜的,出来!”
叫我?!
出了监狱大门,手腕上第二次尝到钢铁的滋味,只是这次别具一格,俩人合带一副铐。“二胡一枷”,这曾是祖先的发明,后人竟全然效法。借助微弱昏黄的灯光,我打量着同伴,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恐慌无助的目光。
卡车发动了。一个络腮胡子的胖警察慢吞吞地爬上来,威风凛凛:“你们听着,马上要地震了。政府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把你们转移。啊,路上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看乱动。要不然,啊……”他一拍腰际的手枪:“就地枪毙!”
汽车仍在疾驶。我背靠车栏,轻轻地活动一下蹲得麻木的双腿。“哎呀,慢一点!”同铐的囚徒低声哼道。侧首一看,闪光的钢铐已深深地陷入他的皮肉之中。我抱歉道:“对不起。你是什么案子?”
“四一政治事件。你呢?”
“也是。”
“不准说话!”严厉的呵斥声盖过汽车的轰鸣。我们心照不宣,互相凝视着,似乎要将对方印在心里,不作声了。
汽车猛地一个拐弯,我的头撞到车栏上,大脑一阵眩晕。突然,一股久违的的清香传来。我暝起双目,呵,是庄稼,是树木,是青草,是野花,是河流,……,多么沁人肺腑啊。我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在心里慢慢咀嚼。
当我还是自由人的时候,同样一个夏日的夜晚,同样弥漫着沁腑的清香,我骑着车子在黑暗的大道上疾行。屈原的一句话猛然涌上心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什么?当时的我,幼稚简单,无忧无虑,怎能理解这饱经苍桑充满血泪的铭言?!在大学读书时,一位老师曾说过:“你们读书,不仅要读懂纸面上的,更重要的是看到纸背面的,这样才能求得真知。”纸背面是什么?人生的背面又是什么?要看到“背面”也确实不易。人生的道路,原本不是宽广坦荡,而是遍布著崎岖荆棘。她有光明,有暗淡,有幸福,有痛苦,有悲欢离合,有喜怒哀乐。人人都在啃着自己命运的酸果,人人都在经历着正反两面的变迁。只有身临其境的人,只有灵魂在苦海里熬炼的人,才会懂得为何要“上下而求索”,难道不是吗?
车停了。犯人们鱼贯而下,进入一铁网森森的大院。院外,隐约可见笼罩在黑暗中鬼魅一样的山峦。
胖警察缓步走到我面前,大手一抹络腮胡子,和善地说:“你在这里自己要多注意。他们不了解你。”我会意地点点头。
门“哗”地一声锁上了。又一次与世隔绝,我到了新居。
一股刺鼻的酸臭直冲大脑,异常恶心。惨淡的灯光下,隐现着十几张青白的面孔,眼睛们一齐盯着我。靠门,斜仄着一个可怕的暗影,眼睛极大,散而无光,面孔黝黑,前额凸出,紫红厚厚的嘴唇歪咧,向我狞笑。
“嘿嘿嘿嘿。”
我毛骨耸然,定神一看,这么闷热的牢笼里,别人只穿一条短裤,打着赤膊,而他,竟然穿着一身黑棉衣!操,这是什么鬼地方?
一个三十出头的秃头犯人挪挪屁股,给我腾出一脚宽的位置:“上来坐吧。”
我默默地坐下了。
“从哪儿来?”
“东洋庙。”
“老犯人?”
“老犯人。”
“什么案子?”
“责任事故。”我撒谎了。根据我的经验,牢房里的刑事犯常常欺辱政治犯,因为刑事犯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政治犯属于“敌我矛盾”,因此不暴露政治犯的身份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
“责任事故?”秃头犯人狐疑地反问。
“是的。我值班时,设备烧了,损失五万元。”
“哪个单位?”
“梅山铁矿。”
犯人们都吁了口气,新犯人进号子的例行手续结束了。
“嘿嘿嘿嘿。”
门旁那个阴影发出一阵怪笑,笑得我心里发麻。我扶扶眼镜向阴影望去,只见一双大眼白和一副森森的白牙。
“他怎么进来的?”我问秃头。
“杀人。”
“啊?”
“他有神经病。”一个看上去尚未成年的犯人抢着说:“他老子经常骂他,打他。他怀恨在心。那天晚上,他老子揍了他后睡在外面竹床上,他拎了把斧子,朝他老子就是一下子。他老子一动,他说,你还动,又是一斧子,你还动,你还动?”小犯人连比带划地表演着:“一连砍了七斧子,把他老子砍死了。呆子,你说是不是?”
“哧哧哧。”呆子大眼白翻了几翻,一双黑黢黢的手遮住嘴,偷偷地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天哪!自打我降临人世,可曾想到有这样一幕吗?
谓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谓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匹殊?
我不负神兮神何籍我越荒州?
蔡文姬裂石之音在我心头萦绕。她向天神抗议,我该向谁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夜深了。
犯人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我拍死几只吸附在身上的黑花蚊子,疲惫地卧下,昏昏欲睡。只有呆子,那个傻笑著的杀人犯,双眼痴痴地瞪着我,坐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原始印地安人的雕像。
万籁俱寂。只有蚊子,无休止地向僵尸一般的肉体们进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怪的声响把我震醒。我撑起身,身下一汪汗水,身上红斑点点。我带上眼镜,顺着声源望去,暗影里呆子已经睡下,以一种令人费解的姿式,身子卷曲成一团,两肘紧紧搂住头颅。是他在打鼾!多么恐怖可怕的鼾声,像垂死的动物大声呻吟。我默默爬起,揩干身上的汗水,依墙而坐。
牢房最里角跃起一个短矮粗壮的犯人,大步越过几具肉体向呆子冲去,照着呆子的屁股狠狠揣了几脚。呆子醒了,嘴中呜噜几声,揉揉眼睛,面对着我依墙而坐。
矮犯人又睡觉了。天地之间死一样沉寂,仿佛只剩下呆子和我,呆子瞪着我,我盯着呆子,互相研究着。
“嘻嘻嘻嘻。”呆子傻笑。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我,我好笑。”呆子回答,声音很清晰。
“好笑?好笑什么?”
“嘻嘻嘻嘻,我好笑,……我好笑。”还是那句话,眼白乱翻,嘴唇血红。
我脑子里猛然掀起一个可怕的幻影:他举著斧子在杀人。不禁身上打了个寒颤,我不敢再理睬他,虚合双目,打坐养神。
自打坐牢以来,我经常学习和尚入定。佛家教义中讲求“诫、定、慧”。诫者,所以约束身心,使不受外来诱惑也。如今的牢房已为我创造了“诫”的基础。定者,所以持心坚性以为身外无物,四大皆空也。依靠了诫和定,才能达到“慧”,既灭痴去苦,得道成果。有几次打坐,自觉颇为成功。一入定,顿进入虚无缥缈间,思想消失了,感情没有了,灵魂在冥冥中翱游。虽说这只是片刻的宁静,但对我这在苦海中洗炼的心,也是一种安慰,一种解脱。
定则静,静则灵,灵则慧……。呆子,地震,血红的厚嘴唇,白瘆瘆的眼睛,烈焰熊熊的大火,东倒西歪的墙垣……。一串串恐怖的画面在眼前翻卷,驱散不去。
“嗡嗡嗡”,蚊子们在耳边奏鸣,“嘻嘻嘻”,呆子在傻笑。
我堕入黑沉沉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