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被身边的犯人推醒,轮我值班了。
一盏二十五瓦的黄灯泡高悬在屋顶,飞虫们不知疲倦地围着绕圈子。犯人们横七竖八,鼾声此起彼伏,像一群躺在烂泥里的猪,快活地直哼哼。我站起来饮了几口凉水,籍以冲淡睡意。不知不觉已经转来五天了,地还没“震”。活也罢,死也罢,来个干脆的。干嘛这样不死不活地折磨人?最难熬的就是这值班的一小时,有“诗”为证:
众人皆醉我独醒,
孤灯一盏伴丁零。
几叹长夜长不尽,
听任秋风雨打萍。
唉,怎么熬呢?要有书看就好了。一想到书,我眼前猛地浮凸出高老头佝偻的身影……。
才到东洋庙时,我被指定与他为邻。初入牢房,方寸全失,甚至不知身在何处。我问他,他说这便是赫赫有名的东洋庙。见我茫然无知,进一步解释道,这里是市看守所,凡未被判刑者均关押此处。“东洋”指日本乃老幼皆知,唯“庙”字无考。因为此“庙”非庙,无僧无尼,自其建成之日便是鬼子的监狱。这也许来自民间的幽默,牢房本无性生活,男女犯人分监,岂不像庙里的老和尚小尼姑们一样。东洋庙呈“日”字形,是大东亚圣战的结晶。小鬼子倒还讲文明,每间牢房都安装着蹲式抽水马桶和自来水。我们这间牢房是大三号。在这里,犯人们都尊他“高老头”,看守们喊他“老杆子”。其实这两种称谓都不科学,他说,正确的称呼是“四二零七”。
他问我因何坐牢,那时我没有经验,心绪不定,六神无主,满腹冤屈,恨不得一吐为快。于是,我口无遮拦地向他倾诉了自己多年来的怀疑与思索,以及如何厌恶那些挂着左派面具的当权者,如何带领学生上大街贴标语示威游行,如何占领了火车站汽车站把群众斗争的烈火烧向全国,又如何被打成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带头人而锒铛入狱。听罢,他笑着对我说,欢迎你,年轻的政治犯,你我一般,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我当年就是太好强,太讲逻辑,一念之差,以至镣铐缠身,在小鬼子造的监牢里打了个八年抗战。
我怀疑我的耳朵,八年?没错,他强调说,从六八年到今天,整整八年零二十一天。
我的妈,记得这么清楚,这些日子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一晃儿就是四个月,我和高老头成了忘年交。高老头有学问,百科全书一样,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诗经史哲,古今中外。听他娓娓道来,真是莫大的享受。最让人羡慕的是他有书:马恩列斯毛,洋洋十几本,像宝贝一样藏在枕头底下。而我这才进牢的犯人,只发两本毛选单行本:《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高老头不只一次地开导我,搞政治要聪明,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但更重要的是有理论,理分善恶,论辩是非。聪明者只具耳目,理论者方有头脑。两者俱备,大有作为。他说,掌握理论要从哲学入手,先学三论:恩格斯论马克思,列宁论马恩,斯大林论列宁;然后读原著,如维结,反杜,哲学笔记,同时参考一下普列汉诺夫的论辩证法,费尔巴哈的论宗教,以及黑格尔的大小逻辑。一套一套的,直把我说得大眼瞪小眼,唯唯诺诺,诚惶诚恐。
一般人总以为监狱都是一样,实则不然。看守所不是劳改监狱,犯人们无需劳动,一味坐牢,恭候提审和判刑。故而难得放风,全凭管理员们高兴。看守所不容许探监,以防内外互通案情。这里的伙食也远远差于劳改农场,三两一顿就着菜汤。高老头在这种环境中一呆八年,漫长的铁窗生涯使得他头也秃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浑身的肌肉都萎缩了。然而,这还可忍受,最难忍的是思念的苦楚──他那从未谋面寄人篱下年仅八岁的女儿。八年来,他只知道妻子生育之后便将女儿丢给婆婆随人而去。老人三年前撒手归西,女儿被收养在同事家里。他只知道每个月那位好心的同事都要牵着小女儿给他送牙膏肥皂草纸。一墙之隔,他没有见过女儿甜美的面容,没有抱过女儿的娇小的身躯,没有听到过女儿银铃般的喊“爸爸”的声音……
终于有一日,一位有同情心的看守悄悄给他带进一张照片,俊俏的小姑娘张着迷惘深遂的大眼睛,充满稚气的嘴角挂着一丝忧郁。高老头几天不动窝,手捧红宝书,昏花的双眼凝视着夹在书中的照片。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已和女儿融化在一起。
日子长了,我对高老头愈发仰慕。你简直无法猜测他的脑容量有多大,会有那么丰富的知识装在里面。你可以随意翻到马恩选集哪一页,任开一头,他会一字不落地背下去。你可以跟他谈今说古,你可以问他物理算术,他那逻辑严谨浅显易懂的分析使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告诉我,若不是中苏论战,他应是博士而非如今的付博士头衔。
我一直纳闷他那导致铁窗之苦的“一念之差”。若是属于“公安六条”所枚举的反革命,早已枪毙了。若不是反革命,又何以八年不审不判?我的好奇折磨着我也折磨着他,终于受不了我的磨咕,他从被缝里掏出一张誊录在草纸上的信:
“敬爱的主席,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在您的领导下如火如荼,蓬勃展开。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在这大好形势下,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我冒天下之大不讳,向您斗胆辩析:‘文化大革命’提法不妥!
我是从事机器自动翻译的科技工作者。在分析‘文化大革命’的语义时,遇到极大的困惑。‘革命’的词性像‘改革’一样代表一种动作,只是‘革命’表示对客体的全盘否定,而‘改革’表示对客体的局部否定和局部继承。在分析‘土地改革’时,我们可解释为‘对土地所有制的改革’。若如法炮制,则‘文化大革命’应翻译为‘对文化的革命’。显见,这种提法不符合逻辑,犹如‘打扫卫生’一样误入歧途。既已卫生,何需打扫?打扫是对卫生的否定。其正确提法应为‘打扫不卫生’。否定之否定,方有肯定。同理,革命是对文化的否定,将文化的命革掉了,岂不一片荒芜,只剩下没有文化的群氓?这与主席一贯倡导的‘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相驳。以‘矮’、‘射’二字为例,顾名思义,寸身方为短小,委矢乃是放箭。古人曾误‘射’为‘矮’,以至贻误至今,无法纠正。我们不应犯类似的错误。
我认为,正确的提法应为‘文化大改革’,因为这场运动的宗旨是对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来一番去伪存真、推陈出新的改造。一管之见,不知当否。请主席批评指正。此致,
敬礼。
您的学生:高狄 ”
愚不愚?我看过这封信哭笑不得。关他八年?活该!在这场黑白颠倒、人人自危的大混战中,他个愚夫子竟敢与老人家咬文嚼字,卖弄什么狗屁逻辑,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还要人家“指正”?这不,把你指到大狱里了。搞什么机器翻译,你整个是个机器!
我问高老头,你现在是否还认为自己正确。他说,也对也不对,我有理论但欠聪明。我的信在逻辑上毫无错误可言,错在现实上。黑格尔说过,凡是现存的,都是合理的。既然人们都接受“文化大革命”这种提法,它就是合理的。用理性的合理与现存的合理相对抗是不合理的……
我说,你别绕口令,你坐牢是“现存的”,也是“合理的”吗?当然合理,高老头一本正经,合理不等于合法,我被拘留八年不判本不合法,可惜现在无法可依,他们不知如何对我量刑。放吧,怕是包庇反革命,判吧,又不像是反革命,把我扔在这儿不理不问,合理不合法。唉,话又说回头,无法亦是法,对我置之不理便合无法之法……
这个高老头,读书读蠢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吧?我站起来伸伸懒腰,又喝了几口浑浊的凉水。
犯人们仍酣睡着,各人作着各人的梦。人生如梦,梦似人生。我是在人生的梦里还是在梦里的人生?我想着想着,眼皮开始打架……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过沉寂的夜空。紧接着,刺耳的嚎声吼声震耳欲聋。我的心猛地一缩,野狼般的狂啸喷口而出,不由自主。没人能想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犯人们一瞬间都发了疯,个个像刚从恶梦中惊醒,俯仰滚翻,捶胸拍膛,歇斯底里地尖叫哀嚎。砸墙声,跺脚声,哭声、喊声、骂声,融汇成一股骇人的激流,震荡在监狱上空。
此时此刻,我失去了理智,遗却了思维,像被卷入宇宙黑洞,身体在飘旋,眼前闪烁五颜六色的光芒,耳边响彻诱人发狂的淫乐。
我像初生的婴儿,一丝不挂,天使与我共舞。
我像垂死的老人,开膛裂肺,魔鬼向我狞笑。
我手捧着血淋淋的心,脚踩着黑沉沉的云,深浅起伏,无边无际。
我在哭,我在笑,我在咆哮。
我像狼,我像虎,在荒林莽原自由自在。
我像残花,我像落叶,在春江秋水无着无落。
“不要叫!都坐好!”
我从缥缈归来,牢门大开。衣冠不整的看守和士兵手执武器对犯人们呐喊。
渐渐安静了,犯人们相吁而坐,面孔苍白,浑身虚汗……
“这是炸号子。”老宋颤抖着,眼里透出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