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想不起来作过什么坏事。”
“你没偷过东西?”七进宫问。
“没有。”
“你没玩过女人?”总统问。
“没有。”
“好坏乃相对而言。暗室亏心,天闻若雷。你敢说从未干过问心有愧的事?”老鼠眼穷追不舍。
“问心有愧?”我眼前猛地显现出一座沉阴阴的大庙和里面蠕动着的“牛鬼蛇神”,是的,我是曾羞愧过……
于是,我给他们讲了一段“问心有愧”的经历。文革开始时我在扬州,那年才十四岁。我出身“红五类”,理所当然地加入了红卫兵,而且分在总部纠察队。革命的宗旨是造反。我们虽属保皇派,也不能眼睁睁地“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于是乎,在大哥大姐们的带领下,烧了通扬桥边的天主教堂,砸了三叉河畔的高鸣古寺,封了资产阶级情调的瘦西湖,扒了封建主义孝子贤孙史可法的衣冠墓。兴犹未尽,抓了一大批“牛鬼蛇神”,关进原来的佛教协会,我们纠察队的总部。
一天,我和几个同学被派往看管“牛鬼蛇神”。沉阴阴的大庙里铺着稀稀拉拉的稻草,二十多个男男女女头戴高帽脖挂牌子坐卧在地上。帽子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牌子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硬纸壳、小黑板、马桶盖,上面写着:收藏变天帐的地主婆,吸血的资本家,破鞋,黑帮分子,一贯道匪首……
交接班时,“牛鬼蛇神”全都起立,低头唱“歌”:
“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
应该向人民低头认罪,低头认罪!”
歌声呜呜咽咽,七零八落。
接班不一会儿,一个牌子上写着“一贯道匪首──常雨村”的老头举手要上厕所。我带他去了。回来没半小时,他又要去,另一个纠察队员带他去了。哪知他接二连三,每隔半小时就要去,这可把我们惹火了。不准去!我们吼道。红卫兵小兄弟──谁是你的小兄弟?红卫兵老爷──别给我们来封建主义那一套!红卫兵小将──他苦苦哀求──我尿泡有病,实在憋不住。我们哈哈大笑,却无动于衷。他陪着笑脸,再三哀告。我绷着脸说,你从这儿爬到庙门口,一边爬一边学狗叫,就带你去。他果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汪汪”叫着,一拱一拱地朝庙门爬去。在同伴的笑声中,我走到门口,他颤微微地扶着门框站起来,鼻涕眼泪沾满花白的胡子……
“这件事一直让我感到内疚,这算是我前半生做的最坏的事吧。”
故事讲完,犯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七进宫最缺德,人云盗亦有道,偷富不偷贫,他连人家救命的一点银子都下手,真没良心。有的说总统最坏,张老师待他如母,他却以恶相报,害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有的说白皮没人性,为了个狗屁模范,见死不救,可怜幼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依我之见,最坏者非李老师莫属。”老鼠眼突发奇论。
“我?你凭什么?”
喧闹的牢房顿时安静,我狠狠盯着老鼠眼,等待他的解释。
“但丁说,人乃一半天使,一半野兽。有的人,其兽性无遮无盖,随欲横流,而有的人,其兽性掩藏在天使的光环之下,令人高下难说。你看,七进宫偷窃成性,是为了钱财;总统诱奸少女,是为了淫欲;白皮见死不救,是为了名利。你又是为了什么?你无生活之压迫,无色情之引诱,无名利之蛊惑,你不就是为了取乐,为了博得同伴的一场笑声而污辱人性?如果那个常雨村不甘受辱而自寻短见,你岂不是间接的杀人凶手?”
老鼠眼一针见“脓”,我张口结舌:“他──他是阶级敌人!”
“那你如今又是什么人?这里的看守是否也可把你当作畜牲,肆意取乐?人要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记得文革开始时,学校生物系的一帮学生硬逼着一位老教授吃了一盘生蚯蚓,还美其名曰要他‘变革梨子的滋味’,老教授夫妇受辱不过,当晚割腕自尽。我们犯罪,尚有法律治裁,而挂着天使面具的罪犯,却消遥在法网之外。兽性中最坏者,莫过于发作在冠冕堂皇的幌子之下的兽性,莫过于强奸人性的兽性。”
老鼠眼严厉的批判撕裂着我自以为是的人生观。我曾孤芳自赏,以为自己远远高于这些犯人之上,他们是社会渣滓,而我是国家栋梁。瞬间我仿拂看见自己赤裸裸的形骸,半红半黑,半人半兽。蚂蚁般的人群向我涌来,身着龙袍的皇帝,胸佩勋章的将军,手执刀枪的强盗,衣衫烂褛的乞丐,依门卖笑的妓女,道貌岸然的绅士……。一转眼,面具、伪装都化为碎片,纷纷然然,无数的人与兽搅缠在一起,挣扎在一起,形成世界,形成宇宙……
“骂得好!”老宋击掌呼道:“恭喜李老师荣获冠军。”
犯人们哄堂大笑,呆子的笑声最为宏亮。只有我,一脸苦瓜,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冠军点菜。”白皮在笑声中为我解围。
“点荤的。”七进宫叫道。
“油越大越好。”总统兴高采烈。
我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七进宫和总统的建议。娘的,给老鼠眼个难题,出老子一口恶气。
“讲是可以,但若有人报告──”老鼠眼拖着长音。
“没人干那种事。”
“哪个狗娘养的敢报告?!”
“活得不耐烦啦?!”
……
“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你们大概听说过。唐伯虎是当年姑苏城里四大才子之一,另外三个才子是祝枝山,周文宾和文徵明。今天我讲祝枝山和周文宾的故事。祝枝山虽然才富五斗,但为人阴狠毒辣,故有‘洞里赤炼蛇’之称。周文宾人如其名,文质彬彬,风流英俊,曾扮成少女蒙混家人,故有‘周美人’之誉。一年正月十五,祝枝山赴周府拜访,把酒论诗,忽而谈及‘周美人’之渊源。祝枝山不信,赌银五十两,要周文宾化装成女人,上街赏灯,以观其效……”
老鼠眼绘声绘色地描述周文宾如何扮装成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如何在观灯的人群中打俏骂情风流万分,如何被宰相的儿子王老虎看中抢入府里,如何真真假假连哄带骗地躲进宰相女儿的闺房,如何天真烂漫娇喘吁吁向王小姐哀述编造的故事,如何被俊美的小姐邀入床帷共枕合被,如何肌肤相挨耳鬓相磨而辗转难寝,如何口干舌燥欲火焚烧而动手动脚,如何手握春山唇衔满月饱尝小姐玲珑剔透的处女体香,又如何气惯长虹龙鞭高举逐向中原之鹿……
老鼠眼虚眯双眼,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醉桃花洲。”
“桃花洲在哪儿?”总统色迷迷地故意发问。
“周文宾当时咏就一首诗。”老鼠眼眉飞色舞地吟诵起来:
“此物真稀奇,双峰隔小溪。
洞中泉滴滴,户外草萋萋。
有水鱼难养,无林鸟可栖。
桃源非易觅,多少世人迷。”
“狗屁连篇,那时候还有心思作诗?玩命还来不及呢。”七进宫傻笑着评论。
“没劲没劲,这故事太素,没油水。”总统连连摆手。
“你懂什么?人家是才子佳人,诗情画意。”白皮讥讽总统。
“屌个诗,还比不上我的诗有劲。”总统显然不服气。
老鼠眼好奇地睁开眼睛,冷笑挂上嘴角:“你的诗?何不念念,让大家鉴赏鉴赏。”
总统眼一瞪,头一昂:“念就念。”
“男的一根棍,女的两块板。
男的一使劲,女的一瞪眼。
男的问她疼不疼,女的忙说疼一点。”
“哈哈哈哈!”牢房里闹声一片,犯人们笑得直揉肚子,连抹眼泪。
“哗啦”一声,牢门开了,顿时鸦雀无声。
“吵什么?啊?”两个看守板着脸。
“你,”看守指着老鼠眼:“把全部东西带好,出来。”
老鼠眼先是一愣,然后一骨碌地爬起来,快步走向门口。犯人们流露出羡慕眼光。老鼠眼走到门口,回首看了一眼,手指捻了个“二五中三四”,出了牢门。
“他放了。唉,”老宋长叹了口气:“哪天才轮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