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节摘于长篇纪实小说《崛起》之三:邓小平在一九七六。我与作者们未曾谋面,故无法知道他们取材何处。拜读之后,不禁莞尔。故事中人名大致真实。而情节全系作者天花乱坠,张冠李戴,演绎杜撰,想当然尔。尤其是那个所谓公安厅副厅长的女儿,我的“未婚妻”,更是无稽之谈。想必是作者们为加点噱头和花边而编造。
青野 方雷 |
春风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三 |
三月三十一日。深夜。南京大学。学生宿舍楼。二一四房间。南京市高校学生代表举行联席秘密会议。公安厅副厅长的女儿星夜报警。学生们喊出:杀头不要紧,拥护邓小平!
窄小凌乱的双人铁架床上挤坐着十几名男女青年,南京市十七所大专院校的学生代表正在这里秘密举行联席会议。临街的两扇玻璃窗全用床单严严地遮住,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张张充满稚气和激奋的面孔。
会议主持者,南京大学数学系教师,二十六岁的团总支书记李西宁正压低嗓音,慷慨激昂地作总结性发言:“…目前形势的发展比我们预料的要快得多,要猛得多,也要好得多。南京市不仅所有的大学都举行了以悼念周总理为形式的抗议活动,而且许多机关,工人和市民也都行动起来了。今天参加游行和到雨花台送花圈挽幛的人以达到五十多万。我们的正义之举以形成不可抵挡的燎原烈火。据可靠情报,这场大火也烧到了上海、杭州、武汉、长沙,甚至烧到了广州、沈阳和北京。那帮贵族老爷们以慌了手脚,他们的末日就要到了!一场为争取民主和自由的伟大斗争已经开始了!发动和领导这场斗争的神圣责任历史地落到了我们肩上。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尽快地联合起来,要有一个核心组织,举起正义的旗帜,勇敢地站在第一线,引导和指挥这场斗争,用我们的热血和生命去唤醒更多的民众!”
有人站起来提议:“我们的组织就叫:南京市大学生自治联合会!”
有人马上反对:“不行,这个名字太软弱,没有鼓动力,应该叫‘中国民主大同盟’!”
于是,围绕着这两个名称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我同意‘中国民主大同盟’!”
“我也同意,因为我们的政治纲领就是争民主、争自由,反对封建专政!”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民主、自由万岁!”
“我拥护‘大学生自治联合会’!”
“我也拥护!这样比较隐蔽,有利开展斗争。”
“要注意斗争策略,不能犯左派幼稚病的错误。”
李西宁用手势压住众人的争议:“大家别吵了,还是听听老秦的意见吧。”
屋子里顿时寂然无声,十几双眼睛一起投向坐在屋角小凳上埋头吸烟的一个中年人身上--南京工学院计算机系党支部书记秦峰。他抬起长满浓密胡槎的脸膛,沉稳地说:“同学们讲的很对。我们进行这场斗争的目的就是要创建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但现在我们还不能公开打出这面旗帜。‘中国民主大同盟’这个名字虽然响亮,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反而对斗争不利;‘大学生自治联合会’相比之下虽然比较隐蔽,可也有两个问题:一是现在各个学校都有学生联合会,如果我们再成立一个,很容易被官方宣布为非法组织而取缔;二是也会引起‘学生联合会’的误解,在学生中造成内部冲突。”
秦峰的一席话说的大学生们频频点头。
有人问:“那我们还要成立组织吗?”
秦峰断然点点头:“当然要,眼下的斗争形势要求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核心组织,但更要求我们采取合法合理的斗争方式。当前我们公开的旗帜就是悼念周恩来,这既顺民意有合法。所以,我的意见先成立一个‘南京市各界群众悼念周总理联络站’。从形式看这并不是什么组织,而只是一个临时办事机构,但它实际上却是发动和领导这场民主运动的指挥部。大家看怎么样?”
全体学生代表一致表示赞同,并当即推选李西宁为“联络站总指挥”。邮电学院广播电视系三年级学生夏阳,南京美术学院二年级学生郭晓军为“联络站副总指挥”。秦峰为秘书长,其余十四人均为“联络站委员”。又经过一番认真热烈地讨论,“联络站”作出三项决议:一,发布第一号通令,号召全市工人,干部,学生和市民四月二日在雨花台举行大规模的悼念周总理的活动;二,通电全国各大专院校,揭露有人操纵《文汇报》反对周总理的阴谋;三,向社会募捐,筹备印刷以悼念周恩来,支持邓小平,反对封建专政为中心内容的刊物和传单。
最后,秦峰又神情郑重地提醒道:“这两天,有人在大街上公开贴出‘支持邓小平,打倒张春桥’的大标语,这样干不行。我们的标语和口号不能乱提,要注意合法化,统一化。联络站最好能拟定出十条二十条来,供人们张贴使用。”
大家都说好。于是又七嘴吧舌拼凑标语口号。
“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老百姓万岁!”
“敬爱的周总理人民永远怀念您!”
“谁反对周总理就砸烂谁的狗头!”
李西宁拔高嗓子更正道:“要叫驴头,他的脸有瘦又长活像个大驴头。”
人们“哄”地笑了,一起嚷道:“对!要砸栏驴头!”
“还有秃头!姚秃头!”
“再写一条:‘深切怀念杨开慧烈士!’”
秦峰笑眯眯地补充道:“应该写:‘深切怀念毛主席的夫人杨开慧烈士!’”
大家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肆无忌惮地戏谑说:“老秦说的对,要加‘毛主席的夫人’!”
“夫人只有一个,其余的都是妾,就是小老婆。”
“历史上给皇帝老儿当妾的没一个好东西,妲己、吕后、西太后,都是皇帝的小老婆。”
“打倒当代的妲己吕后西太后!”
激情满怀的学生代表正吵着,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屋子里霎时静了下来。
李西宁伸手关灭电灯,颤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女孩子尖细的声音:“西宁!我是吴丽萍,快开门!”
李西宁犹豫着不知如何决断。
秦峰将嘴巴贴近他的耳朵,低声问:“这个吴丽萍是干什么的?”
李西宁支吾着说:“我们系的学生,也是我的未婚妻。”
旁边有人轻声补了一句:“她爸爸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
秦峰警觉地:“你问问她来这里干什么?”
李西宁抬高嗓门:“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吴丽萍拖着哭腔急切地说:“求求你快开门,我有急事要告诉你。”
秦峰小声叮嘱道:“让她进来,不要开灯。”
李西宁悄悄拔掉铁插销,猛然拉开门。
一个瘦小的身影锒跄着扑进来。
李西宁又“啪”地将门关严。
屋子里一团漆黑,一片沉静。
吴丽萍呼呼地喘息着,怯怯地问:“西宁,你在哪里?”
黑暗中,响起秦峰威严的声音:“不要乱问,你先回答我的话,是谁派你来的?”
吴丽萍:“是我自己要来的。”
秦峰:“你怎么知道李西宁在这里?”
吴丽萍:“今天晚上有人向我爸爸报告,说全市的大学生代表在这里举行秘密会议。爸爸把你们开会的地址写在台历上,被我看到了。”
秦峰:“那你爸爸为什么不来抓我们?”
吴丽萍:“本来市公安局要派人来抓你们,被爸爸拦住了。他说上级还没指示抓学生,先不要动手。”
秦峰:“那你来找我们干什么?”
吴丽萍:“十点多,爸爸又接到省委的电话,说中央有一个紧急电报通知,已经把南京市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定为反革命事件。省委根据中央的命令已作出决定:一,明天在全市搜捕反革命分子;二,禁止任何人再到雨花台悼念周总理,如有违反者,坚决打击。”
秦峰:“你爸爸为什么把中央的电报通知和省委的决定告诉你?”
吴丽萍:“爸爸并没告诉我,是他把我叫到书房谈话时,我在书桌上偶然看见了电话记录。”
秦峰:“你爸爸知道你来这里吗?”
吴丽萍:“不知道。我亲眼看见他吃了安眠药睡着了。”
秦峰用力握住姑娘的手:“谢谢你,我代表全体大学生谢谢你!”
吴丽萍语气诚挚地:“我只是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你们才是真正的勇士,人民将永远感谢你们!”
李西宁挨近未婚妻,伸出双手板住她的肩头,关切地催促道:“你快回去吧,要是真被你爸爸发现就不好了。”
吴丽萍说声:“多保重!”走到门口又回转身,举起右拳轻轻说了声:“消灭法西斯!”
李西宁也会意地举起右拳:“自由属于人民!”
吴丽萍拉开门,一闪即失。
李西宁重新拉亮电灯。在黑暗中沉默的年轻人随着光明的恢复又活跃起来。
“嘿,这个吴丽萍真是好样的!”
“可惜我连她长的什么模样都没看见。”
“这样好的姑娘一定很漂亮!”
“李老师,让我们看看她的照片吧。”
李西宁毫不掩饰内心的自豪,当即从皮夹里抽出一帧未婚妻的照片。年轻人们争先传看着,发出一片羡慕的赞叹声:“呵!多么文静高雅的姑娘!”“她长得就像马克思夫人燕妮一样美丽。”
秦峰却把夏阳拉到一旁,严肃地吩咐道:“你去盯住吴丽萍。”
夏阳会意点点头,转身奔出门。
李西宁深感诧异地问:“怎么,你不相信她?”
秦峰深沉地摇摇头:“不是我多疑,而是她的话太难以令人置信。你想,一个有几十年对敌斗争经验的老公安厅长,怎么会把下级报告的‘敌情’写在台历上呢?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两个电话记录都让女儿看见呢?这不是有点太戏剧化了吗?”
经他这么一分析,满屋子人也霎时如坠云雾,茫茫不辩东西。
“是啊,哪有半夜三更老爹找女儿谈话的,我看这里有鬼!”
“吴丽萍要是伪装的,那她为什么要把中央的电报通知和省委的紧急决定告诉我们呢?”
“现在中央已经把我们定成反革命了,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秦峰双眉紧锁,沉吟片刻,果断地说:“不管吴丽萍是真是假,我们都要做好应急准备:一,通知所有学校的骨干分子,马上转移住处,今后的一切行动要采取地下手段;二,原定四月二号在雨花台举行的悼念活动必须提前,必须抢在省委的禁令下达之前,最好改在四月一日,也就是明天上午。”
十七名学生代表一致表示同意,并由总指挥李西宁作了具体分工。
这时,夏阳气喘吁吁返回来,连声说:“怪事,怪事!”
众人纷纷围上前,急切地询问:“怎么啦?”
夏阳抓起床架上的毛巾抹抹额头的汗水,比比划划地说:“老秦估计的一点不错,这事还真有点蹊跷。我尾随着吴丽萍刚出学校大门,忽然发现有条黑影也紧紧跟踪着吴丽萍。我挺奇怪,不知这是什么人,便在后面死死盯着。吴丽萍走得快,那个黑影也走得快,一连穿了好几条巷子,不知不觉来到了吴丽萍的家门口。吴丽萍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院门进了家,那个黑影也摸了钥匙随后悄悄打开院门进去了。我更纳闷了,心想,跟踪也没见过跟到家里去的。干脆,我也进去看个究竟。于是我就爬上墙头,刚要往院子里跳,忽听前厅传来吴丽萍的声音:‘爸爸,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了?’,就听她那个当厅长的老子说:‘没去哪,睡不着出去散散步,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睡吧。’父女俩便各回各的房间去了。我这才明白,闹半天那个盯吴丽萍梢的原来就是她爸爸。你们说这事怪不怪?”
大家听罢也都觉得此事有点费解,一时推理猜测,众说纷纭。
秦峰用力撖灭烟头,从小凳上缓缓站起身笑眯眯地放开嗓门说:“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吴丽萍的爸爸是一个正直的厅长,也是一个慈善的父亲,为了不辜负这位老人的一番苦心,我们马上分头行动吧。”
多年后,笔者在采访收集有关这一事件的经过时,在一本资料中又看到这样的叙述:
《文汇报》不顾人民的情绪,在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刊登的题为《走资派还在走,我们就要同他斗》文章中竟然出现了“党内那个走资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这样恶毒词句。当时谁都知道,“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是专指邓小平的。那么,“党内那个走资派”不就明明白白指周恩来吗?全国各地的抗议信像雪片一样飞向《文汇报》社,抗议的电报电话更是不计其数。人们都明白:《文汇报》的后台是张春桥。
就在《文汇报》率先露骨地对周恩来和邓小平发起攻击的同时,江苏省委有接到“四人帮”以中共中央名义发来的密令:今后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借口去梅园(周恩来故居),雨花台(烈士陵园)举行悼念活动,不准张贴标语,大字报。不料,这“密令”还没下达就被泄露出来。南京市八百万人民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三月二十七日深夜,南京大学数学系青年教师,系团总支书记李西宁即召开各校代表紧急会议,决定在省委的“禁令”下达之前采取行动。
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李西宁和计算机专业一年级党支部书记秦峰带领南京大学四百多师生,高举周恩来的巨幅遗象,抬着写有“光辉永照后来人”的花圈和横幅,排成数列纵队,绕道闹市区新街口、大行宫,向梅园进发。一路上,交通警为他们开绿灯,车辆为他们让行,无数群众肃立街旁,为他们鼓掌助威。同天上午,其他十几所大专院校的数万名师生也抬着花圈和挽幛纷纷涌向梅园和雨花台。
三月二十九日,南京大学、南京邮电学院、南京化工学院、南京美术学院、南京汽轮机厂“七二一”工人大学等十六所高等院校的学生,组成近百个小分队,奔向南京市街头,在大街小巷,在长途汽车上,在火车轮船上刷写张贴大标语。学生们的无畏行动大大激励了人们反抗邪恶的正义情绪。许多工厂的工人,店铺的职员,机关的干部,甚至连小学校的孩子,都纷纷涌上街头,刷标语,搞讲演。霎时,“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邓小平和人民心连心!”“揪出文汇报的黑后台!”等大标语遍布南京古城。中午,由南京工学院两千名师生率先,约十四万人抬着花圈,高呼口号,沿鼓楼大街,中山东路到梅园,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广播车的高音喇叭中不时播放着邓小平在周恩来追悼会上所致悼词的实况录音。他那沉重,沙哑的声音伴随这游行队伍在空中回荡,令人楸心断肠,潜然泪下。许多手执半导体扩音器的青年站在高处发表激昂的演讲:
“总理逝世,人民痛哭。可那伙祸国殃民的上海帮,一面往总理脸上抹黑,一面要把小平同志打下去。请问,小平同志究竟犯了什么罪?”“想小平同志,出生入死,历尽艰难,为推翻三座大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去年,他主持中央工作,日夜操练,国民经济大有好转,全国人民都感谢他!可是,这一切都成了小平同志的‘罪状’,请问,这是哪个阶级的逻辑?他们妄想把小平同志活活整死,又是居心何在?”“杀头不要紧,拥护邓小平!”愤怒的人群不时发出惊涛般的吼声。整座南京城犹如喷发的火山,热浪沸腾,惊天动地,滚滚的岩浆向长江两岸疾速漫延,无锡、常州、开封、济南,直奔北京。
而这时的北京早已燃烧起来。
姚文元在四月一日的日记中写道:
南京“大字报”已点了张春桥的名,是“打倒”,“揪出”,“野心家”,“阴谋家”,…。还是林彪在庐山会议上那一套。
昨晚政治局开了六人“紧急会议”,我坚持起草一严肃的通知。今日主席即批准此通知,发江苏并发全国。估计这几条下去,会对这股猖狂反扑的妖风起当头一棒的作用,而使人民更加认识邓小平的反动性。但阶级斗争不会就此止歇。
有一个地下资产阶级司令部在活动,这一点更清楚了。
(以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