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保育院毕业,我该上小学了。那时,爸爸已经患病,脑血栓,半身不遂。爸爸的工作单位搬走了,原来的通讯学院变成解放军外语学院。我们一家离开部队大院,和另外几家病号一起,住进了建国大街22号,一处日本鬼子留下的营房。

张家口四面环山,城区被一条河分成两半,河西河东。河的名字很美,清水河。听大人说,这条河一直流到北京,变成永定河。我去过几次,站在桥上往下看,要么见不到水,只有卵石黄沙,要么细溜溜的一道水,一点也不清,黄乎乎的。

建国大街在河东区的最东头,一条南北向的沙土路。22号是个独立院,院子很大,迎街一排房,院内一排房,大门洞子二层楼,据说这里原来是日本鬼子的司令部,楼上是岗楼,可以架机枪。街对面是外语学院,隔着一道小砖桥,桥下是几尺宽的千里渠,人工开凿,好象从来没流过水。

大院里住了五户人家,大老王、小老王、胖叔叔、陈主任,再就是我们家。五家的爸爸都是部队的病号,原单位搬迁了,把他们丢在这里,由一个养鸡养猪的后勤兵站代管。22号院子大,房子多,各家挑挑拣拣,占据了最好的地盘,还剩下很多的空屋子,时不时地有人来住。但他们都住得很短,没多少日子就走了,坚持抗战的,只有我们五家。大老王家五个孩子,老名、二狗、老丫头、小四儿、小蛋儿。小老王家一儿一女,丁丁、平平。胖叔叔也是一儿一女,小明、小妹。陈主任只有一个女儿,小霞。后来我们知道小霞是抱来的,因为陈叔叔有毛病,生不了孩子。这一帮小鬼头,加上我家兄妹四个,年龄相差无几,如同花果山里的一群小猴子,整日价上蹿下跳,折腾得鸡犬不宁。

院子里有十几座高高矮矮的水泥墩,四方形,像地底下伸出来的烟筒。每座墩子上面顶着一个铁皮做的尖盔,尖盔下罩着一只铁桶般的百叶窗。刮风的时候,铁皮桶就会转,走马灯一样。大人们说这是通气用的,因为院子地底下有一座很深很大的建筑物,我们叫做地下室。地下室有两座大门,相隔近百米,厚厚的水泥浇筑,跟现在的地铁入口很相象。那里面到底有多大,我没量过,但我从小就在里面爬上爬下,总有个大致的估测。首先,地下室比两层楼还深,打开大门,阴风扑面,站在楼梯口用手电筒往下照,黑咕隆咚,根本看不到底。再之,地下室有上千平方米的面积,我们一帮小朋友在里面捉迷藏,玩一次电筒就没电了,因为要找遍几十间大大小小的房间。地下室虽然深入地下,却不潮湿,走廊和房间里有壕沟,壕沟上面铺着木头地板。我们曾掀开过地板,在手电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粗粗细细管道和密密麻麻的电缆。这座地下宫殿一度是我们游戏的天堂,直到有一天,大老王家的二狗在里面摔断了腿,家长们怕再出事,大锁封门,我们失去了自由进出的权利。

俗话说,七八九,厌似狗。那时候,爸爸走路不便,管不了我,妈妈天天上班,没时间管我。我和院里的小伙伴成天疯玩,身上脸上脏兮兮的,活像个野孩子。野也罢了,还特土,土得掉渣。不仅吃的土,穿的土,就连上的小学都土,叫个“土尔沟回民小学”。

22号大院的偏门出去,有一条倾斜的土路,由高向低,旁边一块很宽很深的洼地,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土尔沟”。洼地高处大约六七米,被雨水冲刷得七沟八梁,很苍桑,远看去,像西北的黄土高坡。沿坡路往下走,快到沟底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院落,里面有许多房子,中间立着一座塔,洋葱头,琉璃瓦,太阳下闪着蓝光。后来我知道,这是回回的庙,叫作清真寺。我曾扒着墙头往里面看过,一群群的男人,头戴小白帽,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塔顶站着一个人,高声喊叫着怪怪的话,底下的人们一曲一伸,动作很整齐,好像做广播体操。过了清真寺,再转一两个弯,就到了回民小学的大门。小学分前后院,前院是教室,后院是操场,隔开前后院的,是一大排厕所。后来,学生多了,操场边又盖了一排房,成为五、六年级的教室,最惨的是五一班,紧挨厕所的大粪池。

不像现在,孩子入学,家长们讲究哪个学校条件好,哪个学校质量高,开后门,花大钱,也要把孩子送到名牌学校。而那时的父母们,特单纯,没这么多讲究,只要学校离家近,能认字儿就行。就这么个简单的理由,我被送进了回民小学。跟我一起的,还有大院里的两个小女孩,大老王家的老丫头,小老王家的平平,我们三人一个班。

我们不是回回,都是汉人,在学校里却成了少数民族,经常受欺负。上学第一天,老师要小同学们作自我介绍,还要说说最喜欢的是什么。我那时表现欲很强,举手抢答,介绍完爸爸妈妈,就告诉大家,我最喜欢的是猪肉馅饺子。话音才落,几本书就砸过来,还夹杂着咒骂,“臭”,“脏”,“恶心”。从那一天起,我才知道,在这个小学里,不能说“猪”。不仅不能说,还看不到这个字,课本里“牛”“羊”都在,“猪”却失踪了,害得我好几年后才会写这个字,还得偷偷摸摸的。

我们是小孩,不懂这规矩倒也罢了,可大人们也会犯错。我们大院北邻是张家口日报社,两家仅隔一道砖墙。有年过节,报社食堂搞来几口大肥猪,在院子里摆起屠案,大开杀戒。猪们不愿就范,嗷嗷尖叫,几里外都能听到。杀了猪,刮了毛,刮不干净的地方用火燎。杀猪的师傅还点了一堆火,把刮下的猪毛扔进去烧。他们没想到,外面就是土尔沟,回民们扎堆居住的地方。那天正好西北风,猪的嚎叫声,烧猪毛的焦胡味,开膛的臭臊味,一古脑地飘向土尔沟。这下把回民兄弟们惹毛了,拿着埽把、菜刀、擀面杖,气势汹汹地围住报社。我不知道事情最后如何了结,反正来了好多警察叔叔,又喊又劝,乱哄哄的,到了晚上,人群就散了。不过,从那以后,报社再不敢大张旗鼓地杀猪了。

虽然我们在学校里受欺负,每年也有几天开心的日子。每逢开斋节、古尔邦节,回民老师和同学放假。我们没资格,还得上课。学校里只有几个汉族老师,照应不过来,要我们自习,他们躲着打扑克。没人看管,我们自由了,满教室乱窜,满校院乱跑,扯着嗓子高声大喊,杀猪了,杀猪了。

一年关于猪的压抑,此刻都尽情地发泄出来,心里觉得很痛快。当然,这种发泄还有另一层因素,我们太想吃猪肉了。而那时的中国,被“三面红旗”带进了“三年自然灾害”,猪肉见不到了。大人们说,苏修逼我们还债,猪肉都让老毛子抢走了。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从小就特别痛恨苏修。

“三面红旗”开始的时候,我还太小,贡献不多,只打过苍蝇,轰过麻雀,捡过煤核。除四害的日子里,老师天天追在我们屁股后面要苍蝇,害得我把火柴盒里的洋火都倒掉,变成装苍蝇的小棺材。我们大院里有一个公共厕所,里面苍蝇很多,都是绿头大眼睛。每天下学,我都要拿着一个马粪纸钉的大苍蝇拍,在厕所里转来转去,像一个武功高手,左击右拍,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苍蝇尸体放进我的洋火盒里。

苍蝇交得多,老师就会在我的作业本上画一面小红旗,很快,我得到的红旗比“三面红旗”还要多得多。这种微薄的奖励也让我很激动,决心再接再厉,上交更多的四害。厕所的粪坑里蠕动着一层层灰白的蛆,看着恶心,我不敢捞。可是,我发现厕所地面的砖缝里有很多蛹,老师说过,这些蛹会变成苍蝇。于是,我从家里找了一把工兵锹,带着弟弟们把厕所的地砖都撬了起来。这下洋火盒不够用了,把妈妈放皮鞋的盒子偷出来,敛了满满一鞋盒子苍蝇蛹。可是,我的革命创举却没得到大人的支持。胖叔叔上厕所,差点被满地的乱砖拌了个大跟头。他拎着我的耳朵,在我爸爸面前告了状。爸爸大发雷霆,但他半身不遂,舌头不大听使唤,憋红了脸,吐出一个简洁的字:“跪!”

旁人乍一听到这个音,可能一下子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我懂。跪,是我经常受到的处罚。有时我一个人跪,有时兄弟三个一齐跪,脸朝着石灰墙,膝盖底下是冰凉的青砖地。如果真的犯了错,罚我下跪也认了。像那次和小明打架,两人纠缠在一起,滚来滚去,把胖叔叔的京胡压扁了,胖叔叔告状,我挨罚,算我倒霉,谁让小明是他儿子呢。可这次,我明明是听毛主席的话,为除四害出力,没想到得不到表扬,反而罚跪,令我感到格外委屈。

但是,大人就是大人,不会和一个小毛孩子讲理的。况且,和饿肚子的滋味相比,只要吃得饱饱的,跪一会儿真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