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说句不谦虚的话，小时候的我，虽然很淘气，学习还凑合，也会讨老师的好，尤其那些年头运动多，我在运动中总是表现得很积极，所以老师们挺喜欢我。从四年级起，我就当了学校少先队的大队委，而后变成了大队长。可我毕竟秉性难移，不当心捅了一个大娄子，三道杠差点给撸了。

不过，那次的事，也不能全怪我顽劣，实在是好奇心惹的祸。

62年的春天，也不知道打哪儿刮来一阵风，号召全国人民开展大种蓖麻运动。报纸上说，蓖麻用途广，好活，有土就能长。只要不是养猪运动，我们土尔沟回小向来不甘落后。在校长的带领下，师生们沿着校园的土墙种下一排排的蓖麻。秋天，采下蓖麻籽，上交给国家，墙根边只剩下一墩墩粗壮的蓖麻秆子。转眼到了冬天，又要搞冬季爱国卫生运动。我们砍倒蓖麻秆，点了一堆火。秆子上稀稀拉拉地残留了一些蓖麻籽，被火烤得噼啪响。我们嘴馋，每人尝了一颗，味道好极了，火上烤过的，比花生还香。可老师警告过我们，蓖麻籽有毒，千万不能多吃，几粒蓖麻籽就可以毒死一头大象。老师的话犹在耳旁，谁都怕死，不敢再吃第二颗。望着那堆火，大家兴犹未足。一个同学掏出作业本，扯下两页，撕成条，说，咱们卷烟抽吧。过去，只看到大人们抽烟，味道很好闻，抽到嘴里是个什么滋味，却没有尝试过。于是，男孩子们一拥而上，摘几片干枯的蓖麻叶子，搓碎了，卷成喇叭筒，对着火头点燃，吸一口，喷一口，煞有其事地学作大人样。我不知道现今的大麻是不是那个味道，反正蓖麻叶子不好抽，又苦又辣，呛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

可大人们为什么喜欢抽烟呢？我还是很好奇。正巧我们大院里有一家临时来住的叔叔搬走了，在他家的破烂里，我居然翻出半条香烟，张家口的名牌，大境门。我如获至宝，悄悄放在书包里，带到了学校。那天天很冷，午饭后，女生们围在操场上跳猴皮筋儿，男生们都跑到朝南的土墙根下，挤在一堆儿，斗鸡、晒老阳儿。我从怀里掏出香烟，很得意很大方地分给同学们。不一会儿，几十个小屁孩儿都叼起了烟卷，吞云吐雾，忘乎所以。就在我被香烟熏得头晕恶心的时候，一个人影陡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定神一看，妈呀，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是个老太太，每天都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顺溜溜的，脸又干又瘦，从来不见笑，最让我们害怕的是，她走起路来没声音。老太太双手叉腰，横眉怒目，一声吆喝，都给我掐了！霎时香烟纷纷落地。谁带来的？几十双眼睛一起看着我。她走上来，抬手给了我一个脑刮子，你，你找死啊！想想还是光火，又一脚踹在我的屁股蛋子上，滚，把你妈叫来！

我心里不服，凭什么大人抽得，我们就抽不得？但不敢回嘴，看到教导主任气急败坏的样子，也知道自己惹了大祸，拎了书包，垂头丧气地离开学校。

回家？那才真是找死呢！我翻墙进了外语学院，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到了晚上，肚子咕咕叫，身上更觉得冷，没处去，便溜进了马圈。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每个周末，都要和老名、二狗他们来这里，我们把马圈当作补充给养的根据地。周末外语学院放电影，哪一场也少不了我们小哥儿几个。而裤兜里的零嘴儿，便是从根据地顺来的。马圈里有间小库房，窗上的玻璃掉了一块，我能钻进去。里面有几口大缸，存放着精饲料，其中一口缸，装着熟豆饼。熟豆饼是炒熟的黄豆榨油剩下的渣子，一块块弯弯的像饼干，硬邦邦的，嚼起来又香又脆。我就着自来水，吃了一肚子豆饼，在草垛上扒出一个洞，把自己塞进去，闷头大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人从草窝里拎了出来。睁眼一看，眼前是马圈的值班战士、老名、二狗、妈妈，还有我的班主任。醒透了，刚想挤点眼泪装可怜，突然感到浑身奇痒。撩起衣服一看，妈妈呀，身上一串串的大红疙瘩，裤裆里好像还有东西在慢慢爬。抖抖裤腿，两条一拃来长的钱串子掉出来，一曲一弯地钻进草窝窝。谢天谢地，靠着一身令人发瘆的大疙瘩，我躺在病床上挂了一天水，总算逃过一劫，没罚跪，没挨打，也没丢了三道杠。更让我欣慰的是，老师同学们还到医院来看我，班主任说，好好休息，教导主任说了，病好返校后，写一份检讨书，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自我批评作检查。

这件事使我很惭愧，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彻底改正缺点，作一个毛泽东时代的好孩子。没过多久，机会来了。63年3月5日，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们小孩和全国人民一样，欢欣鼓舞，热血沸腾，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学雷锋运动。

在老师的引导下，我们办起了学雷锋黑板报、光荣榜，还在墙上挂了个好人好事登记簿。老师说，雷锋叔叔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你们要以雷锋叔叔为榜样，每天争取做一件好事，做满十件好事，就可以上光荣榜。我当然很想积极表现一番，争当雷锋式的好孩子，但很快就发现，比起打苍蝇，学雷锋可难多了。人家雷锋叔叔帮大娘过马路，帮战友补衣服，帮大嫂买车票，我能干什么？别说小学后面的马路上看不见那么多的老大娘，就是有大娘，那路上空荡荡的，不用人扶，她自个儿也能慢吞吞地过。补衣服？也不成。虽然班里有几个男生的裤子破得到处都是洞，可我连根针都没摸过，哪个同学的衣服敢让我补？至于买车票，那更没门了。一个月爸爸就给我五分钱的零用钱，只够买两根冰棍儿，还是一根牛奶一根小豆的。

看到我们挺为难，老师带我们去了铁路斜街小学的学雷锋展览馆。看看人家，雷锋学得多么好，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表扬信，桌子上摆放着成堆的铅笔、钢笔、橡皮、零蹦子，全都是拾金不昧上交的。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参观回来的第二天，就有同学在路边捡到一分钱了。在学雷锋的日子里，为了能上光荣榜，我记不得交过多少“拾金不昧”的东西，反正有爸爸的圆珠笔，妈妈的碎粮票，弟弟的破手套，还有我忍痛省下来的冰棍钱。

写到这里，我笑了，却是一脸苦笑。

国人弄虚作假，从小做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十有八九是学雷锋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