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学五年级后,我的记忆就变得比较连贯,比较系统了。并非我的记忆力好,而是有迹可寻。从那时起,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日记,最初是被老师强迫的,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光,自然要翻阅以前的日记。可是,翻来翻去,里面大都是革命词藻堆砌的流水帐,生硬呆板,全然没有一个小男孩的天真与幻想。
读了一本《不死的王孝和》,我立志要学习革命先辈,树立伟大的无产阶级人生观;听了一场忆苦思甜报告,我发誓要牢记阶级苦、血泪仇,有鲜明的爱和恨;参加了一次红歌会,我看到旭日东升,好比毛泽东的红光普照全国,我们高唱凯歌,革命的歌声,使我们心花怒放,使帝国主义胆战心惊;学了课文《叶公好龙》,我感叹道,我们天天说要听党的话,可党叫我们好好学习,而我学习并不好,这就像叶公好龙。…
我试图从童年的日记里寻找一点蛛丝马迹,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正经、那么革命,结果枉然。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撇开日记,在已显迟钝的大脑里进行数据挖掘。可笑不可笑,率先蹦出的两个关键词,居然是“流氓”和“女人”。
上保育院时候,我就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孩站着撒尿,女孩得蹲着,因为她们没有小鸡鸡。只有陈主任家的小霞不同,按现在的说法,是个另类。她也喜欢站着撒尿,还摽着我们比赛,一二三,尿,看谁滋得远。突然有一天,老名说,看女人尿尿是流氓,我和二狗、小明之流才感到害臊,尽管我们并不清楚这和流氓有什么关系。此后,看到小霞解裤子,我们怕当流氓,便远远地躲开。
还有一件事,也和流氓有关,却没牵扯到女人。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后的一个春天,22号大院突然热闹起来。爸爸们聚集在院中央,锯的锯,夯的夯,钉的钉,搭起了一个半米来高的木头架子。我好奇,问老名。老名一脸神秘,悄声告诉我,他爸爸找到一只公羊,蒙古种,今天下午来,和我们院里的奶羊交配。我不懂,继续问。老名说,交配就是公的操母的,操过了,母的才能生小的。我当然知道“操”是骂人的话,可就是不知道“操”的具体含义。老名翻了我一眼,小笨蛋,不懂拉倒,没功夫搭理你。吃过午饭,爸爸妈妈把我们锁在屋里,严肃地说,外面大人有事,你们在家好好待着,不准偷看。越是不准,越是激起我的好奇心。我扒在窗前,向院里张望。院中央的木架子旁,拴了一只老大的山羊,胡子足有半尺长,比起我家的小奶羊,它像一头大象。大老王叔叔牵来他家的奶羊,连推带拽,硬塞到木架子底下。那只大羊像发了疯,又蹦又跳,前腿扑到架子上,肚子下面似乎多出个长长的东西,一上一下打晃晃。后面的事,我没看清,一来木架子离得远,二来大人们围得紧。晚上,我问妈妈,什么叫交配?妈妈一脸惊愕,反问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我说老名。妈妈对爸爸说,这个老名,屁点大,就开始学坏了。然后气呼呼地对我说,你以后少跟老名玩,当心变成个小流氓。
大人的话,我一贯当作耳旁风。在我们眼里,老名是老大,什么都懂。我们一帮小嘎巴豆,都是老名的跟屁虫。多少次,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听老名讲那些色彩朦胧的故事,心里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冲动。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变成个小流氓,老名离开了我们。他初中毕业后,成绩不好,上不了高中,便考进宣化技工学校,离开了张家口。老名的走,让我感到失落。本来好多不明白的事,在爸爸妈妈老师面前不敢问的事,都可以向他请教。可他走了,令我们的童年生活黯然失色,却也安份了许多。
等我再一次听到流氓和女人的话题时,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我们班上有45个同学,岁数参差不齐。大多数12岁上下,也有几个上学晚的、留级的,最大的已经有15岁。大龄同学里,我还记得两个,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叫不出名字,只记得他们的外号。为什么记得他俩,都跟流氓有关系。可是,在讲他们的故事之前,还得先说说我们的新班主任。
六年级开学,我们班换了班主任。新班主任是个女的,姓沙,看上去不像老师,倒像个大姐姐。白小告诉我,沙老师是他家的邻居,教导主任的女儿,才从师范毕业。说沙老师是教导主任的女儿,我怎么看,怎么不信。教导主任的脸瘦长,不带笑,而沙老师的脸圆圆的,白白的,像十五的月亮,一天到晚笑眯眯。
沙老师新官上任,工作很积极,经常带我们到郊区的杨家坟生产队,和贫下中农挂钩,听老奶奶忆苦,还帮队里积肥。一天,出发前,我在教室前整队。老丫头上前报告,她组里那个年龄大的女同学今天请假,不能去支农了。我问,有什么理由。老丫头悄声说,她病了。什么病?来月经。那是什么病?嗯…。你说呀,到底是什么病?老丫头脸一红,呸,不要脸,掉身离去。我原本就不待见老丫头,哼,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
整好队,沙老师来了。我像个小兵,立正敬礼:报告老师,六一班全班45人,实到44人,一人因病请假。沙老师皱了皱眉,谁?什么病?我大声回答,XXX,来月经!话音刚落,队伍里轰然暴出一阵怪笑,沙老师白白的圆脸一下子变成红柿子,厉声喝道,笑什么笑,流氓!
我吓了一跳,看看沙老师的神情,不像在骂我,她口中的流氓,似乎跟那怪笑有关系。可究竟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这样,那个女同学平白得了一个外号,来月经。班里同学明着也叫,暗着也叫,一直叫到小学毕业。唉,现在想来,怪我无知,真想对她道声对不起。
发生在大龄男生身上的故事有点暧昧,因为事情发生在黑暗里,无法求证孰是孰非。那个男生叫大疤瘌,这个外号可跟我没关系。他是个留级生,下巴底下有一条两寸来长的伤疤,说是腮腺炎化脓开刀留下的,他留级,外号也跟着留了级。大疤瘌个子高,块头大,说话哑哑的,像只老公鸭,小同学都怕他。大疤瘌学习并不好,表现也不突出,可沙老师说,要调动所有同学的革命积极性,让他担任了班里的劳动委员。
一天晚上,沙老师召集我们班委、队委干部开联席会,讨论如何深入学习毛主席著作,克服片面追求升学率,一切听从党安排。会开完,大家离开教室。我走在最后,负责关灯锁门。突然,黑暗中一声刺耳的尖叫,啊,流氓!我一惊,连忙把灯打开。沙老师站在门口,紧紧抓住大疤瘌,气得浑身直发抖。你,你摸我的乳房,你耍流氓。大疤瘌满脸恐慌,不是的,是我不小心碰到的。你撒谎!我没撒谎,真是不小心碰到的。你敢发誓?敢,我向毛主席发誓,保证是真的。沙老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松开手,哼,先饶你一次,下次再让我抓到,送你进派出所。
沙老师这么凶,我还是头一次看到。通过这件事,我得了一个教训,女人不能碰,更不能摸!谁摸谁是流氓。可是,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对先前的结论产生了疑问。
那天是星期日,我到沙老师家送报纸。每个周日下午,我都出去送报纸,因为我是班里《中国少年报》的义务投递员。沙老师家在一个大杂院,院里都是回回,白马杨沙,好几家人。进门是白小家,旁边住着教导主任。最里面有一间小平房,沙老师说,那是她的香闺。我还特意为“香闺”两个字查过字典,觉得沙老师有点儿小资产阶级。
走到香闺前,我轻轻敲门。沙老师,您的报纸。香闺里传来一阵哗哗的撩水声。等一等,就好。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沙老师出现在我面前。她光着脚丫,套着呱嗒板儿,穿着花睡衣,头发上还水淋淋的。沙老师让我坐在她的床边,自己对着镜子梳头。梳了一刻儿,她转过脸,笑盈盈地问,我白不白?我早就觉得她很白,应声答道,白。我好看吗?在我的意识里,女人洗过澡都好看,便使劲点点头。沙老师坐到我身边,撩起衣袖,露出一段白胖胖的胳膊。你摸摸看,滑溜不滑溜。我低下头,眼光有点躲闪。她拿起我的手,在她小臂上来回蹭了几下,真的很滑溜。但是,不知为何,我莫名地心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沙老师幽幽地叹了口气,唉,还是个孩子呢。
从香闺出来,我身上一直发抖,但是我对谁也没有说,因为我不知道沙老师想干什么。我感到非常困惑,如果女人让你摸,你摸了,还算耍流氓吗?如果算,是我流氓,还是她流氓?或者,大家都是流氓?
很快,我小学毕业了,考上张家口市一中。据说一中是省立中学,条件很好,可我连校园的大门都没进过。那一年,爸爸退休了,带我们一家到扬州。
我告别了22号大院,告别了土尔沟回小,告别了张家口。
我也告别了顽劣的童年,带着一些白色的记忆,走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荒诞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