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
“呜―”,随着一声沉闷的汽笛,火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慢吞吞地移动了。
而放眼望去,月台上依旧涌挤着乱哄哄的人群,密密麻麻,如蜂如蚁。每一节列车的门前、窗口都塞满了人,撅屁股的,蹬双腿的,个个奋不顾身,争先恐后,拼命地往车厢里钻。几个身穿蓝色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挥动信号旗,竭力呼喊,可他们的声音像破灭的泡沫一般,消遁在汹涌的人浪里。
一节墨绿色的车厢前,钟昆扒住车窗,在几只小手的拉扯下,奋力向上攀爬。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他的身体卡在窗沿,无论怎样用力,两条腿还是悬在外面。火车渐渐提速,站台牌、信号灯一一闪过。几番挣扎,他精疲力竭,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在孩子们的尖叫声中,人群中站起一个身着旧军装的大人,伸出一只手,抓住钟昆的胳膊,猛地发力,硬把他从人头上拽进车厢。钟昆头昏眼花,只听到一阵欢呼,似乎有很多的手托住他。等他缓过神来,他已经居高临下,被人们放在行李架上面。
“谢谢你,同志。”他赶忙向那个拉他的人颔首致意。
“不客气。”
一个小姑娘惊奇地喊了一声:“于海叔叔。”
“哎?小乐湄。”
“谢谢叔叔。”
“你谢我什么?”
乐湄笑嘻嘻地指了指斜靠在行李架上的钟昆:“谢你把他拉上来呀。”
“哦,你们是熟人啊。”
“是啊。要不是他,我们就上不来啦。”
于海觉得奇怪:“怎么回事?”
“我们要去北京,见毛主席。”
“你们?你们都是谁呀?”
乐湄搂住身旁的一个小女生:“我的同学龚文漪。”抬手指了指一个看上去腼腆的男孩子:“他叫陈寄秋。”又扬起小脑袋,朝上看了看:“喏,还有他,我们串联队的队长,钟昆大哥。”
于海皱起眉头:“不对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还在上小学。小学生不准外出串联啊。”
那个名叫龚文漪的女孩瞪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张口便道:“哪个说的?小学生就不准闹革命啦?”
乐湄也嬉皮笑脸地附和道:“就是,就是。有志不在年高。要不是因为停课闹革命,我们现在已经是中学生了。”
两个小姑娘的话把周围的人逗笑了,于海亦忍俊不住:“呵呵,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你爸爸妈妈也真放心,居然同意你去北京?”
乐湄的脸上浮起一朵红晕,支支吾吾地回道:“嗯,我…,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
于海一惊:“什么,你们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不是,我们…。”乐湄知道犯了错,声音细得像蚊子。
“哎呀,怕什么,我来说。”文漪倒是显得理直气壮:“我们来火车站看红卫兵串联,正好赶上大哥哥大姐姐们冲进站台,我们也就跟着进来了呗。”
于海惊愕得合不上嘴:“胡闹。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看行李架上的大男孩:“你是哪个学校的?怎么敢跟着小孩子一起胡闹?”
钟昆张了张嘴,刚要出声,就被文漪清脆的嗓音打断了:“跟昆昆大哥没关系,是我们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钟昆笑了:“同志,当时的情况你应该知道。月台上乱成一团,不少大同学都被挤倒了,有的可能还被踩伤了。她俩正巧遇到了我,怕出危险,我只好把她们从车窗送进来。我是三大附中高中的学生,她们两个我都认识。”
刚才站台上的混乱场面,于海看得一清二楚。本来大家都在车站广场上排队,正常旅客先检票,然后红卫兵凭集体票进入火车站。可不知道突然打哪儿冒出来一股红卫兵队伍,硬冲硬闯,把候车楼旁的铁栅栏都挤翻了,立马搅得次序大乱。广场上排队的人群也炸了锅,一窝蜂地涌进月台。若不是这个男同学帮忙,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许真要出事呢。
想到这一层,于海无奈地摇摇头:“唉,你们这帮孩子啊,真是的胆大包天。”接着点着乐湄的鼻子道:“你说说你,啊,一个小女孩,什么东西都没带,就敢出来乱闯,也不告诉家里,你妈妈还不要急死了。”
乐湄甜甜一笑,讨好地说:“好于海叔叔,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没关系的,我哥他们前几天就去北京了。等到了北京,我找他,让他给妈妈打电话。哎,对了,于海叔叔,你也去北京吗?是不是和我们一样,要去见毛主席?”
“我到北京开会。当然,只要有机会,一定和你们一道,去天安门,见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火车开始匀速行进,车厢里依旧人头攒动,乱乱哄哄。红卫兵们拥来挤去,试图寻找容身的地方,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爬上行李架,有的钻到座位底下,还有的骑在座位的靠背上,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然而,僧多粥少,更多的人只能站着,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尽管车厢里人磕人碰的,却无人争吵,也没有人抱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和激动。在他们看来,上了车就是胜利,火车开往首都北京,他们离伟大领袖越来越近。
按于海的行政级别,出差可以乘坐软卧。可铁道部为了反修防修,为了全力支持红卫兵大串联,摘掉所有的卧铺车厢,换成了清一色的硬座。好在于海有车票,又是提前上的车,故而有个好座位。看到乐湄她们两个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挤在人堆里,他把茶几下的旅行包拖出来,抱在怀里:“乐湄,你们两个过来。到叔叔这里挤一挤。”
“哎。文漪,走,咱们钻进去。”
文漪抬头看了看行李架上蜷成虾米一般的钟昆,同情地说:“昆昆大哥怎么办?他个儿那么高,窝在上面,腰都要断了。”
钟昆笑道:“你别管我。等会儿我和寄秋换一下。他个头小,坐在行李架上没问题。”
于海毕竟当了几年大学党委书记,深知政治思想工作的精髓。当他看到周围许多双眼睛都在注视他们,便朗声道:“同学们,同学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同学们,我们的旅途要有十几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希望大家能互相照顾,有座位的同学和没有座位的同学定时交换一下。这样,同学们才能够保持充沛的体力,安全到达北京,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大家说,好不好?”
“好啊!好!”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
看到孩子们兴奋欢愉的神色,于海心中怦然一动。毛主席站在天安门,面对广场上欣喜若狂的红卫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自打文革开始后,江南电讯工程学院的师生们给他贴了不少大字报,批判他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搞得他非常狼狈,心情郁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朦胧间,他似乎得到了一个启发,看到了一线光明,是不是也该像这些孩子们一样,丢掉框框,放开手脚,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拚搏一回?
回想起几天前和常元凯的那次谈话,此刻的于海,好像又多了一层领悟。实际上,对这场大革命的目的和走向,参谋长也没说出个道道,只是劝他稳住,不要有抵触情绪,要审时度势,尽快脱离红卫兵的视线,把自己从“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中切割出来。参谋长建议他认真研究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仔细揣摩一下中央领导的排名变动。按照全会公报的说法,搞好这场文化大革命,关键在于信任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而不能束缚群众的手脚,更不能站在群众的对立面。于海想,参谋长虽然有点打官腔,却也点到了问题的关键,那就是,不能站在群众的对立面。然而,要想不站在群众的对立面,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主动出击,打出“造反”的旗号,和革命小将们并肩作战。看来,这次到北京,除了去国防科委开会之外,还应该跑跑北大、清华,到斗争的第一线探探虚实。
于海是当参谋的出身,他非常清楚,掌握敌情,分析态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也。
(2)
猛然间,车厢“哐当”一震,紧接着一串刺耳的金属磨擦声,火车刹车了。
钟昆没留神,屁股底下一滑,差点从行李架上摔下来。他紧紧抓住身旁的支撑架,稳住了身子,心里猜测,应该到达江边码头了吧。果然,在起伏的哨音和红灯的闪烁中,列车被分成几段,火车头来来回回,把一段一段的车厢牵引上轮渡船。趁这个机会,钟昆爬下行李架,和陈寄秋换了位置。
对面靠窗的座位上,那位把他拉上来的叔叔正伏在茶几上看报纸。乐湄和文漪挤坐在他脚下,笑笑嘻嘻、叽叽咕咕地咬着耳朵。钟昆不由得浮出一脸苦笑,哼,两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她们倒来得舒服,开心得很呢。
他们这个“串联队”,本来只有两个人,就是钟昆和寄秋。至于两个小姑娘,正如文漪说的那样,是硬赖上来的。要不是看到她俩被挤得半死不活的可怜样,哪怕说破了天,钟昆也不会带这两个小丫头片子上北京。他实在出于无奈,在那种推来拥去、人踩人踏的危险情况下,只有车厢里才是个安全的去处。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此时此刻,钟昆方觉得惹了大麻烦。两个小姑娘偷偷溜出来,也没告诉家里,到了晚上人不归家,找又找不到,龚叔叔一家和乐湄的父母的还不要急死了。可现在悔之晚矣,谁也没有办法通知她们的家人。唉,本来轻轻松松地出来串联,没想到拖上了这两个小累赘。
也许是受了教历史的父亲影响,长大懂事后,钟昆就喜欢到处转悠,明都城郊那些和历史文化沾边的地方全让他跑遍了。他神往古代文人骚客走南闯北、萍踪浪迹的那份潇洒,一心想出去看看,遍历祖国的名山大川,寻访那些心仪已久的人文古迹。爸爸常对他说,年轻人要志存高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钟昆看来,读万卷书易,行万里路难。读书可以在家里读,在图书馆读;而行路,一要有钱,二要有闲,而这两者恰恰是他所没有的。
没承想,文革一来,天上掉下个“行万里路”的好机会。宿舍里的同学还编了个顺口溜:革命大串联,不花一分钱;戴个红袖章,全国都跑遍。
既无须花钱,眼下又有的是时间,钟昆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可是,外出串联,要有红卫兵组织开具的“介绍信”。他不是红卫兵,并非不想参加,而是三大附中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只招收出身好的“红五类”。这让钟昆左右为难,爸爸是摘帽右派,而那个挂着“革命干部”头衔的继父他又不认,他的出身红黑相驳、不伦不类。再者说,近日来学校里的红卫兵们为所欲为,干了许多他看不惯的事,他也不屑与之为伍。好在时下混乱,阿猫阿狗的都可以成立“战斗队”,钟昆便自拟一个名头,“鲁迅战斗队”,当上了只有一名部下的“司令”。而这个部下不是别人,就是他打小的跟屁虫,陈寄秋。他俩在马镖镇偷偷找到一个摆摊刻印的干瘪老头,花两毛钱刻了一枚“公章”,名正言顺地为自己开了一沓子空白“介绍信”。爸爸、小姑和阿梅姑姑都支持他带着寄秋外出大串连。钟昆当然明白大人们的心思,说穿了,什么串联不串联,无非是想让他们出去避一阵子,省得看到亲人们被批斗的尴尬场面。
一想到爸爸,钟昆心里总有一点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他爱爸爸,相信爸爸,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崇拜爸爸。可爸爸毕竟犯过错误,当过右派,给他的生活、学习和进步带来不少负面影响。记得上初三那年,他申请加入共青团。在团支部书记的淳淳告诫下,他不得不撕掉了原来准备好的入团申请表,在新表格上违心地填写了“父,李铁山,中共党员,革命干部”的字样。团是入了,可每当他想起自己写下的那行字,胃里就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愿意填任何表格了。钟昆知道,自己心里有个难解的疙瘩,爸爸心里其实也很矛盾。爸爸有很多想法,藏在肚子里,不愿对他明说,只是劝告他多学习,多观察、多思考,用自己的头脑作出判断和选择。
出来串联前,他和爸爸长谈了一次。他告诉爸爸,他看不惯附中的红卫兵们胡作非为,到处抄家、烧书、打人,把学校、社会搅得一塌糊涂。学校里教语文的曲老师被他们用皮带活活抽死,明都好几处历史名胜被他们砸得稀烂,毗卢寺和天主教堂也被他们一把火烧得精光。他们闯进百货商店,把印有花鸟的瓷碗瓷盘掼得满地碎片,说什么“花鸟属于封资修,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他们在大街上检查女人,把烫头发的剪成阴阳头,把穿高跟鞋的鞋跟敲掉,说什么“要扫除一切资产阶级臭思想”,他们居然还逼迫三轮车工人停止营业,说什么“人拉人,是四旧”…。对于这些污七八糟的造反行为,他感到十分迷惘。他问爸爸,难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这就是毛主席所倡导的群众运动吗?
这一次,爸爸的回答令他震惊。爸爸说,首先,“文化大革命”的提法就值得商洽。何为文化?文化是人类创造的精神财富,是人类文明的积累和传承。把文化的命革掉了,岂不让历史回到野蛮洪荒,把人们变得愚昧无知。再者,这也不是群众运动,而且自古以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群众运动”。爸爸信手在纸上写下两个“群”字,一个简体,一个繁体。然后指着这两个字对他说,你看这个“群”字,君领羊,羊随君;再看这个“羣”字,上为“君”,下为“羊”。那个“众”字就更不必说了,一人在上,余者跟从。说白了,所谓的“群众运动”,不过是有人发号施令,挥舞着鞭子驱赶一群羊罢了。爸爸苦笑道,说起来,爸爸曾经是搞“群众运动”的老手。当年在云南从事地下工作时,哪次的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学生运动不是我们地下党策划组织的。然而,运动一旦发起,可能会出现暂时的混乱和失控,如洪水横流,天下滔滔。这也许是因为事先计划不够周密,也许这种混乱正是发动者所希望看到的,并籍此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眼下的红卫兵运动,就是一场席地而来的大洪水,你说它波澜壮阔也好,说它混沌无章也罢,总之其势浩荡,锐不可当,且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爸爸是过来人,送给你一句话。在这个时候,你可以迷惘,却不要盲从,更不可逆流而上,只能若即若离,随波逐流。但你千万要记住,把头露在水面之上,呛两口水没关系,不淹死就行。
钟昆觉得,爸爸的这番话,是他从小到大听到的最直接、最露骨的一段话了。细细品味一下,似乎还有点反动。不过有一点令他感到欣慰,爸爸已经不再把他当作孩子,而是以平等的身份,进行了一次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爸爸之所以这么说,也全是为了他好。可是,爸爸的说法,究竟对不对呢?他想借着串联的机会,全国各地到处走走,从亲身的社会实践中寻求答案。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3)
汽笛长鸣,轮渡起锚了。
火车在轮船上,轮船在江面上。此刻夕阳西下,江水金波浩淼。车厢里一时变得很安静,“突突突”,汽轮机的节奏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列车里挤满了年轻人,他们的血在沸腾,他们的心在燃烧。不一刻,嘹亮的歌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开始几个人唱,随即整节车厢都受到感染,灌满了慷慨激昂的嘶吼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一曲唱完,众皆拍手大笑。
笑声未了,人群中冒出一个女孩清脆亮丽的声音:“亲爱的同志们,亲爱的战友们。我们都是来自不同的学校,为了同一个美好的心愿,登上了同一列火车。此时此刻,我们的心情无比激动,因为幸福的那一刻离我们越来越近。让我们欢呼吧,让我们歌唱吧。让我们一路唱到北京去,把我们的忠心和祝愿献给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好,好。”车厢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听到那女孩的话音,钟昆觉得很熟悉,踮脚仔细一看,原来是妹妹钟明。没想到她也跑出来大串联,而且和自己钻进同一节车厢里。钟昆纳闷,从何时起,胆小害羞的钟明变得这么勇敢、这么能说会道啦?
站在钟明身旁一个高个子的男生喊道:“战友们,让我们欢迎这位女同学带头表演一个节目,好不好?”
“好!”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带头就带头。畹香,来,咱们两个一起,表演一个诗朗诵。”
“大家让一让,让她们站高一点。”
在那个男学生殷勤的张罗下,两个女孩手牵着手,袅袅婷婷地站在座位上。一个娇美,一个冷艳,像一对含苞欲放的姐妹花。
看到龚畹香,钟昆更感到奇怪,她怎么和钟明搅到一起了呢?
“文漪,快看,是畹香姐。”听到热闹,乐湄从茶几下探出身。
“我知道。快坐下,别让她看见咱们。”文漪拉住乐湄的衣襟,使劲地往下拽。
今天跟妈妈拌了几句嘴,文漪一气之下跑到学校,遇到了多日不见的小姐妹乐湄。她知道姐姐今天出来串联,便拉着乐湄到火车站,说是来瞧瞧热闹,实际上是想打发无聊。没料到刚挤到车站门口,就被裹进汹涌的人流,莫名其妙地遇见钟昆和陈寄秋。她向来人小鬼大,喜欢新奇冒险。突然间心血来潮,也想出去大串联,便撺掇着乐湄央求钟昆大哥,带她们一起去北京。大哥拗不过,终于把她们塞进了火车。偷偷离家出走,文漪毕竟有点心虚,生怕姐姐发现了责怪。不知为何,她打小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有点怵姐姐。
那个高个男生轻声向钟明询问了两句,转身面向大家,把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持在胸口,高声道:“亲爱的战友们,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一同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预备,起。”
一人引端,众口和声:“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战友们,我宣布,我们的赴京串联联欢会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革命诗朗诵。朗诵者,三江大学附中‘丛中笑战斗队’的革命小将。同志们欢迎。”
热烈的掌声中,钟明和龚畹香对视了一眼,一领一合,开始了她们声情并茂的诗朗诵。
是红梅,岂能畏冰雪严寒。
是青松,又何惧风刀雨剑。
是海燕,就敢于冲云破雾。
是雄鹰,怕什么峻岭高山。
是纯钢,熔炉里千锤百炼。
是战士,炮火中勇往直前。
是好汉,疆场上马革裹尸。
是英雄,人世间立地顶天。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要在文化大革命的风浪里,
铸红心,炼赤胆,
锻铁骨,磨钢肩。
我们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要在埋葬帝修反的斗争中,
不怕苦,不怕死,
下火海,上刀山。
我们要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
忠心赤胆永不变;
为了解放全人类,
粉身碎骨也心甘。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犹带稚嫩的豪言壮语,居然迸发出一种神奇的魔力,营造出一种宗教般的气场,令聆听者们心潮汹涌,血脉贲张…。
(4)
此时此刻,龚家小楼里却很安静。虞梦兰坐在桌边打毛衣,小女儿雪素依偎在妈妈身边,耷拉着小脑袋,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
孩子们像春日里的嫩葱似的,个头嗖嗖地往上长,头年的衣服都短得上不了身。眼瞅着快到中秋了,当妈妈的紧赶慢赶,要在天气转凉前,把孩子们的毛衣准备齐全。
一团毛线刚巧打完,厨房里传出甘妈的喊声:“梦兰哪,菜都齐了。 ”
“哎。来啦。”虞梦兰撂下手中的毛线活,对身边的女儿说:“雪素,到楼上拿团线,帮妈妈把线头续上。”说罢,起身快步走进厨房。
厨房的小餐桌上,摆放着一只竹篾食盒。盒内布列四碟精美的菜肴,红鲜绿翠,荤搭素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她情不自禁地凑到跟前闻了闻:“喔呦,好香啊。甘妈,辛苦你啦。”
“说什么呢。”甘妈一边洗着炒菜锅,一边自顾自地发起牢骚:“这叫啥日子么,亲家公过寿,连顿饭都吃不安生。我说梦兰,你就不能把他们老两口子都叫过来,我多做几个菜,大家伙一起热闹热闹吗?”
“甘妈,不是不能,是不敢呢。逸凡说,万一被人家看到,说几个牛鬼蛇神凑在一起,搞什么攻守同盟,还不凭白地多顶个罪名。”
“唉。什么世道,好好的人,怎就都变成了牛鬼蛇神。老天爷发昏,黑白不分了吗。”
“喔呦,甘妈,这话可不敢当人面说。”
“晓得,晓得,甘妈不傻。你快送过去吧,菜凉了就变味了。”
“哎,我去了。”梦兰轻轻地端起食盒,走出房门。
今天是寄爹的生日,也是寄爹的本命年。昨晚说起寄爹的生日,老人还开玩笑,下雨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大家一时不解,寄爹哈哈笑道,王八带甲,草帽有轮,老朽乃王八戴草帽,苟活了花甲加一轮啦。回想起三年前,老爷子过古稀大寿,一帮门生弟子们为老师庆贺,寿筵摆在明都最盛名的酒家,松鹤楼。那天,省里、市里、学校里都来了领导,真可谓盛客如云、高朋满座。人们众星捧月一般,团团围着老寿星敬酒,把老人家高兴得满面红光,眉飞色舞,连声道好。哪知这文革一来,寄爹一下子跌进深谷,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这么大岁数了,也要三天两头地挨批挨斗。学校里斗斗倒也罢了,社会上的群众组织也跟着凑热闹。这不,中午寄妈来讲,市商业局的一个什么“红色火头军造反队”召开批判大会,派人来把老头子揪去陪斗,给的罪名很可笑,说老头子这些年在明都的酒家饭店里白吃白喝,是社会主义的大蛀虫。梦兰心酸,那些酒家饭店的招牌不都是寄爹写的吗?寄爹的那笔好字,即便不是一字千金,怎么也比吃到肚里的玩艺儿值钱多了。可是,如今谁还认那字呢?听逸凡说,松鹤楼的招牌已经被小将们砸烂,改名叫“反修饭店”了。
“梦兰。”
梦兰手中端着菜,生怕洒了,小心翼翼,埋头走路。猛然听到有人唤她,驻足抬头一看,数米开外,逸凡扶着寄爹,慢慢地走了过来。
寄爹脸色潮红,额头上布满汗珠。他身穿泼洒着墨汁的长袍马褂,头戴白纸糊的高帽子。高帽子形如大厨顶戴,下圆上方,尺半有余,上面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老饕”,看上去很是滑稽。老人的脖子上还套了一圈麻绳,绳上丁丁挂挂,胸前背后的,都是厨子们用的手勺、锅铲、笊篱等十八般武器,走起来哗啦作响,惹得路人发笑。
看到寄爹如此狼狈,梦兰的眼泪夺眶而出,凄凄喊了一声“寄爹”,随即哽咽道:“逸凡,还不把寄爹身上那些破东西除了去。”
董瘦竹呵呵一笑:“别,别。这样挺好。人家革命群众发了话,要我自己游街示众,不进家门不准拿掉。”
自从老伴被带走后,董师母一个下午都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刚好她又转到小院门口,看到老爷子正在和梦兰、逸凡说话,忙不迭地跑出来,颤声问道:“老头子,你,你还好吧。”
“好,好。”
“师母,赶紧进家再说吧。”龚逸凡不想让董老这副模样被更多的人看到,便搀扶着老人走进铁栅门。
进了屋,梦兰放下食盒,急忙来到寄爹身旁。龚逸凡摘去老人头上的高帽子,梦兰解下老人身上的叮当物件,董师母围着老伴左看右看,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老人胸前一处凸起,惶恐地问道:“老头子,他们打你啦?”
“没有,没有。只表演了‘坐飞机’,权当锻炼腰腿了。”
“那这厢哪侬肿起来喽?”董师母急出了眼泪。
“呵呵。”董瘦竹朗声大笑:“你个傻老太婆。要是被打成这样,我还回得来吗。”
“喔呦,寄爹,寄妈都担心死了,你还笑。”梦兰一旁为董师母抱不平。
“好,好,呵呵,不笑了,不笑了。想不想看老夫给你们变一个戏法?”
看到老人如此乐观,三个人都放了心。董师母破涕嗔道:“老东西,耐越活越小了。”
董瘦竹缓缓地转了半个圈,背对三人的视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变,变,变。”然后车转身,面向三人展开纸包:“眼睛一眨,天上掉下来盐水鸭。哈哈哈。”
“老东西,啥辰光都忘不了吃。你这副模样,还敢在街上买东西?”
“呵呵。不是我买的,回来的路上,松鹤楼大厨老王师傅悄悄送的。难为他了,上次寿筵就是他掌勺,一晃三年,他竟然还记得今天是老夫的生日。”
“好人啊,世上还是有好人啊。”董师母含泪感叹。
“寄爹,赶紧去洗洗吧。甘妈给你做了好菜,为你祝寿呢。”
“好,好。”看到桌上的菜肴,董瘦竹眉开眼笑。
这当儿,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猛地闯进门:“董师母,看见小蝶了吗?”
房间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掉头一看,闯入者是隔壁的许韵来教授。他满脸焦虑,慌里慌张,连门都顾不得敲。
“韵来啊。你说什么,小蝶不见啦?”董瘦竹问道。
“我去食堂打饭,门上了锁,怕她跑。回来人不见了,后窗户开着,箱子也开着,乱七八糟的。人没了,戏服也没了。” 许韵来急得语无伦次。
在场的人都知道许韵来为何如此着急,他那美丽贤淑的妻子已然今非昔比。云小蝶过去是昆剧团的当家花旦,如今却成了宣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黑戏子。前两天,明都戏曲学校的红卫兵开批判大会,斗争省委“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宣传部部长和文艺界黑帮分子。云小蝶被押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却是被五花大绑着送回来的,因为在革命小将的刀枪棍棒之下,那位宣传部长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场一命呜呼,她吓得神经失常了。
龚逸凡急道:“不好,赶快去找。董老、师母,你们在家等消息。梦兰,你回家喊上文漪和雪素。我们在校门口汇合,分头去找。”
“哎。许大哥,你别急。我们会找到云姐的。”说罢,梦兰转身跑出董家。
(5)
牵着小女儿雪素,梦兰急匆匆地赶到校园门口。远远地,她看到逸凡和许大哥正在向路人打听消息。两个女学生指着教学区,似乎在描述什么。
娘儿俩快步走到跟前,逸凡道:“刚才那两位同学说,她们看到一个身穿戏服的女人,往翠湖方向去了。”
糟了,梦兰心里咯噔一下:“快,快去找。”
许韵来哭丧着脸,一声不吭,拔腿就走。逸凡一家三口紧紧跟随,一路小跑。
行进中,龚逸凡凑近梦兰轻声问道:“文漪呢?她为什么不来?”
“早上跟我拌了几句嘴,到学校去了,还没回来呢。”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拌嘴?”
为什么要拌嘴?梦兰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们长到这么大,她从来没跟她们红过脸,更不用说拌嘴啦。可外面一折腾,革命烈火也烧到家里来了。两个大丫头像吃了枪药似的,脾气越来越大,看见爸爸就把脸拉得老长,跟妈妈说话也臭头臭脑的,还扬言要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前不久,畹香借口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铺盖一卷,搬到学校住了。文漪本来就好动,一天到晚的想跑出去。让她老实呆在家里,她说妈妈思想落后,不支持她参加文化大革命。才说她年龄还小,不懂事,出去会闯祸,她就急赤白脸地回了一通嘴,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悄悄跑了。梦兰心里明白,因为逸凡的事,孩子们在学校里没少受同学们的白眼和羞辱,她们心里委屈着呢。可是,把这些话说给逸凡听,不是给他添堵吗。
于是,她岔开道:“一下子说不清楚,咱们先找云姐。文漪的事,晚上再说吧。哎,对啦。孟庆元把你叫去,没什么事吧?”
龚逸凡喘着气,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大不了的。晚上一起说吧。”
龚逸凡之所以支吾,是因为有件事令他感到内疚,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妻子说。上次到系里还钥匙,他的自言自语被孟庆元听见,在孟庆元的逼问下,迫不得已,说了陈碧如的坏话。回家冷静后,他后悔不迭,觉得自己也变坏了,小人一般,背地里害人。这些日子,孟庆元他们倒是没来找麻烦,梦兰还说,可能是那辆自行车起了作用。他暗自庆幸,以为那件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今天被揪到系里,不为别的,只为那天说过的话。红色暴动队的几个学生像审犯人一样,逼他交待陈碧如的过去,把他所知道的翻了个底儿朝天。刚才路过校园时,他看到不少批判省委工作队的大字报,说工作队镇压学生运动,迫害左派,执行了一条反动路线。还有几条大标语,热烈拥护党中央毛主席关于撤销工作队的英明决定云云。看来,工作队完蛋了,陈碧如要倒霉了。尽管龚逸凡打心眼里讨厌那个满嘴马列、装腔作势的女人,却也对自己的作为感到羞愧。只是有件事他想不明白,陈碧如从头到脚都长满了革命细胞,文革的烈火怎么会烧到她身上呢?
一路疾行,他们很快就到了翠湖边。正值晚饭时分,五色石小路暮色笼罩,不见人影,只看到几只雨燕在水面飞来掠去,只听到微波抚岸的轻声细语。
“小蝶,小蝶。”许韵来嘶声叫喊。
“云姐,云姐。”梦兰和逸凡一同呼唤。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湖畔的宁静,吓得雨燕们仓惶离去。
“妈妈,你看。”雪素眼尖,伸出小手,惊恐万状地指向湖面。
离岸十来米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团东西。远看去,好似一朵五彩睡莲,花瓣懒散,粉的,红的,月白的,杏黄的,浅绿的,随着碧波翩翩起伏。梦兰心头一紧,天哪,那是云姐的戏服,是贵妃娘娘的锦绣云披。
“扑通”一声,逸凡跳进湖里,连刨带划地向那团东西游去。
“小蝶啊。”一声嚎啕,撕心裂肺。许韵来跌坐在湖畔,两只手神经质地拍打着岸边的野草,失声恸哭。
梦兰捂住雪素的眼睛,把女儿颤抖的小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对着她耳边轻声说:“雪素,乖。听妈妈的话,自己回家去。”
女儿抹着眼泪走了。逸凡水淋淋地回来了。
他背朝岸边,一步一顿,拖着那朵颓败的睡莲,踏上湖畔的青草地。虚脱一般,他一屁股坐在岸边,双手撑在烂泥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霎时,梦兰泪眼模糊。她看见了,那湿漉漉的锦绣云披下露出半截苍白的小腿,一团水草缠住纤细的脚踝,数条彩绸在浑浊的水面上漂来飘去。
“云姐。”梦兰扑上前,跪在云小蝶身旁,把她揽在怀里。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然了无生迹。云小蝶裸露的手臂、肩头布满了青瘀紫斑,一头秀发被剪得七零八落,头顶剃出一横一竖的十字花,露出白森森的头皮。只有她的面容,还是那般的宁静,好象出演之前,一个人轻合双眸,静静地在后台默戏。
看着云小蝶的面容,梦兰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可怜的云姐,香消玉碎佳人绝,粉骨残躯血染衣。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问苍天,苍天寂寥。问佛祖,佛祖无语。
恍惚间,她仿佛又听到云小蝶那裂石遏云的凄婉歌喉:“这是我断香零玉沉埋处,好结果一场厮耨,空落得薄命名留。”
红颜薄命,来了走了;苦海无边,莫若了了。
梦兰轻轻地摘去垂在云小蝶耳边的两缕浮萍,轻轻地把她的身体放回青草地,轻轻地抻直捋平她的五彩戏衣。然后,她虚合双眸,强忍泪水,立掌合十,吟诵起超度亡灵魂归净土的《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