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1)
彭晓光口中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是一句江湖混混们常说的老话。听上去鼓舌斗狠,却道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境。不服?不屑?无计?无奈?
那头骑在胯下的小毛驴,一步一笃不紧不慢,好似光阴徐徐流逝。而那拿在手里的唱本,无词无曲空空如也,恰如前程吉凶难卜。
走着瞧?瞧什么?没人说得清,只有天知道!
不过,有一件事,不仅当警察的常乐天猜得到,更多熟知中国历史的上了年纪的人也猜得到,犯上作乱的后果,必将是镣铐与屠刀。果然,丙辰清明过后,大镇压开始了。《人民日报》发出讨伐檄文,《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该文借用“工农兵通讯员”的名头声称,四月上旬,在首都天安门广场,一小撮阶级敌人打着清明节悼念周总理的幌子,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地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他们明目张胆地发表反动演说,张贴反动诗、标语,散发反动传单,煽动搞反革命组织。他们用影射和赤裸裸的反革命语言,猖狂地叫嚣“秦始皇时代已经过去”,公开打出拥护邓小平的旗号,丧心病狂地把矛头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妄图扭转当前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的大方向,进行反革命活动。他们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他们所说的“四个现代化之日”,就是红旗落地、资本主义复辟之时!
讨伐檄文既出,形势瞬时逆转,全国陷入一派红色恐怖。警笛尖叫,犯上者锒铛入狱。大棒翻飞,天安门血流成河。面对镣铐和屠刀,老百姓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将那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藏在了心头。
走着瞧?瞧什么?还是没人说得清,只有天知道!
周恩来逝后,坊间曾流传过一份手抄件,《总理遗言》。虽说“遗言”的遣词造句颇具总理之风,情深意切不骄不躁,老成持重不偏不倚,还是被公安部列为“反革命谣言”,在全国清查追缴,没几天就抓捕了谣言制造者和一大批传播人。未几时,坊间又冒出了一份手抄件,亦来历不明,真伪不详。可怪异的是,这份堪比《总理遗言》的手抄件流传甚广,却无人追究。然真也好,伪也罢,总之事出有因,枳句来巢,空穴来风之谓也。
这份抄件仅区区十余言,观其口吻,乃出自于红墙里那位病入膏肓的老人,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对身边几个亲信讲的一番无头无脑的话。
交谈乎?遗嘱乎?像雾像雨又像风。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岁了。人老总想后事,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盖棺定论’,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了几个海岛上去,抗战八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对这些事持疑义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我耳边唧唧喳喳,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岛屿罢了。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不好就会‘腥风血雨’了。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预感大限将至,这位“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红朝万岁爷终于不那么自信了。他不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不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而是关心起自己的后事,对一生的盖棺定论,对遗产的何去何从,他拿不准,甚至悲观,冥冥中似乎闻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你们怎么办?”看着连口大气也不敢喘的身边宠信们,老人无奈,只得自问自答,丢下一句既不负责任、却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实话 ─ “只有天知道”。
“只有天知道”,其潜台词也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可老人家走不动了,也瞧不见了。民间有句老话,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就在丙辰中秋的那个盈亏更替之夜,阴阳交合之时,皓月当空,赤星陨落。
噫乎。流水无情,逝者如斯。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大到日月星辰,小到虫豸蜉蝣,凡世间万物,在自然面前,在时间面前,无一不是流水,无一不是逝者。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布《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于当日下午四时播出,接着便是那首国人业已熟稔的哀乐。这只源自黄土高坡唢呐曲的哀乐,凄婉悲怆,如泣如诉,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播出了。播一次,送走一位红朝元老。先是周恩来总理,接着是朱德委员长,这一次,轮到了“伟大领袖”。
也就在这一年,天上掉下来三块大石头…。
(2)
呜咽的哀乐声中,5311厂的机床马达都停了。只有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还在坚持值守,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播放着来自北京的“告书”。这些天天高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大喇叭们辛苦了十年,此刻也变得老迈,音调失真,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刮玻璃似的尖叫。
然而,这一波波闹心的噪音,顾建军却没听到。此刻的他,一丝不挂,撅着白屁股趴在床上,脑袋扎在一对儿绣花枕头当间,呼呼酣睡,像一头死猪。
顾家屋里屋外,到处贴着大红“囍”字。堂屋饭桌上方,还是那张慈祥端庄的领袖像。这张画像供了多年,业已泛黄,沾了不少灰尘和油渍。而画像两旁的对联却焕然一新,从原来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变成了“吉日恰逢桂子熟,新婚喜共月儿圆”。
昨日中秋,花好月圆,顾建军成亲了。
“娘,饭好了。喊建军起来吧。”
“不忙,不忙。俺儿累坏了,让他多睡会儿。”看着丰乳肥臀、小腹微微隆起的新媳妇,常念春端着婆婆架子,一本正经,心里却在偷偷地乐。
他爹,咱大儿总算成了亲,老顾家有后啦。虽说儿媳大了建军一岁半,模样倒还中,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股。瞧她肚皮尖尖,一准怀了个带把的。新媳妇没过门就大了肚子,邻里们背地里嚼舌头,可常念春这个当婆婆的一点也不觉得臊。她知道,媳妇肚里的娃儿是顾家的种,自打建军把姑娘领进门,就听到他屋里噼啪噼啪地闹个不停了。这敢情好,娶了儿媳,还捎带着孙子,双喜临门,咋不乐死个人。不过呢,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唯一让常念春不太遂心的是亲家,成分高不说,还是个下放户。建军给这种人家当女婿,日后少不了有麻烦,少不了往丈母娘家贴钱啦。
照理说,常念春来自农村,挨过饿,吃过苦,受过罪,不该长了一双势利眼。可那下放户,竟是比乡下人还矮了一大截,也就跟逃荒要饭的差不多。几年前,不仅学生娃娃们被发配到农村,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下,许多城里人也被遣送到乡下当农民。由于他们成色杂,而且拖家带口,便被一股脑地称作“下放户”。比起知青来,下放户更要惨,惨得那叫没法说。家家户户连锅端,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了收入,又不会干农活,坐吃山空,没着没落。苦挨了几年,实在活不下去,下放户们便冒着危险,偷偷回到城里。可是,家里的老房子被居委会充了公,回城后无处栖身。没法子,他们不得不扎堆结伙,胡乱寻个临水的野地落脚。就这样,梅岭脚下的杂树毛竹遭了殃,护城河边冒出了一溜蘑菇似的小窝棚。开始的时候,警察民兵还来拆棚撵人。可架不住下放户人多势众,又不要命,几场架打下来,血乎淋啦的,伤了不少人。上级怕闹出大事,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了。
唉,凭良心,亲家也怪可怜。瞟了一眼低眉敛目的儿媳妇,常念春轻轻叹了口气。下放户就下放户吧,再咋说,也比儿子当光棍好得多。
肚皮里多了一张嘴,新娘子早就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叫。可婆婆发了话,说“不忙”,刚过门的媳妇哪儿敢多言语,便耷拉下眼皮,抚着肚子不吭声了。
新娘子姓蒋,名燕,文革前上高二,今年虚30,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姑娘了。蒋家原先是个小业主,靠着祖上留下的几间屋,一家人靠吃房租过活。而如今,祖屋没了,积蓄花光了,全家挤在一间四面透风的小窝棚里,日子过得拮据潦倒。为谋生计,爸爸挑着箩筐走街窜巷收破烂,妈妈带着女儿替人洗衣服。整日辛辛苦苦,还是入不敷出,有上顿没下顿的。蒋燕有个弟弟叫蒋鹰,二十啷当岁,却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儿。这小子成天价斗狠撒泼、偷吃扒拿,还当上了5311厂后墙护城河一带的小痞子头。一次翻墙进厂偷东西,被护厂队抓了个正着。三拳两脚败下阵,鼻青脸肿的蒋鹰便叩头拜了顾建军做大哥,顺带帮着老姐拉了皮条。蒋燕和顾建军处朋友那阵,也曾听人说过他以前的那些腌臜事,心里难免有点膈应。可她老大不小的了,家里又穷得叮当响,能嫁给建军这样的工人阶级,已经算攀高枝儿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该如此,不想认也得认。只盼有了孩子,建军能好好过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
婆媳二人各怀各的心思,静等着建军醒来。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蒋燕走到门口,拉开门,神色陡变,惊呼道:“妈,你怎么来啦?”
门外站着一个老妇女,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涕泗横流,边哭边喊:“燕儿啊,快,快去救救你弟弟。”
“什么?蒋鹰出事啦?”
“警察…,警察把他抓…” 话未说完,老妇女腿脚一软,瘫倒在门前水泥地上。
“妈,妈…。”
“啥情况?” 剧烈的拍门声也吵醒了屋里睡觉的顾建军,他急忙套上一条大裤衩,赤着膊跑到门口。
“呜呜…。”老妇女精神涣散,坐在地上一个劲地哭。
蒋燕连忙扶起母亲:“妈,你先别哭。赶紧说,蒋鹰怎么啦?”
“燕儿啊,建军啊,你弟…,呜呜…,他闯大祸了。”
“咋,他又偷东西啦?”建军眉头一皱。
“不是,警察说…,说他是反革命。”
“啥?反革命?他犯了啥事?”
“放鞭炮,他把昨晚没用完的鞭炮给点了。”
“放鞭炮咋啦?”建军怒火中烧,恶狠狠地骂道:“娘的,放鞭炮也是反革命?还有没有王法啦?”
“建军。”蒋燕晓得大事不妙,急忙拉了丈夫一把:“你不了解情况,别乱说话。”
“咋?”
“今天出大事啦。”
“啥幌子大事?”
“毛主席去世了。”
…
(3)
夕阳西下。
水泥棺材一般的牢房上方,只有一孔用来透气的小铁窗。日没高墙,窗孔的光越变越暗,牢房渐渐和夜幕融为一体。
又一天过去了。钟昆站起身,揉了揉坐得发麻的屁股,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春去秋来,日出日落,一转眼就是5个月。除了刚入狱的那几天,还在提审室进进出出,后来的日子里,只剩下一件事,一件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的事,坐牢。
唉,钟昆暗自叹息,不审不判,就这么干坐着,难道真要把这牢底坐穿吗?
“这个时候,你要格外小心,不要胡思乱想,更不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要知道祸从口出,一言不慎,万劫不复。”爸爸曾经这样教训过他。
“你无力左右历史,而应该静静地站在一旁,当个看客,作壁上观。”董爷爷曾经这样规劝过他。
长辈们的忠告,钟昆当然记得。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没管住自己,气血上涌,多说了几句,一脚踏进了历史的漩涡,走上了爸爸曾经走过的老路。带上手铐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说什么斗争要讲究策略,要学会保护自己,标语不点名道姓,只含沙射影,让对头抓不到把柄,自以为当时考虑得很周全,其实还是幼稚了。星火一旦燎原,谁也控制不住。没两天,工农兵都出来了,他们可不管那一套,直截了当,洒酒祭豪杰,扬眉剑出鞘。钟昆心里明白,此刻想后悔也悔之晚矣。眼前的他,何止是吃亏,而是在玩命。他头顶上的罪名非同小可,现行反革命,策划、参与了“明都反革命政治事件”。
不过,头顶这种罪名的犯人不止他一个。这座日本人留下的监狱里,还关押着许多同案犯。仅在这间阴森森的号子里,就有两个和他前后脚入狱的“现行反革命”。一个是汽轮机厂的工人师傅,张贴了“砸烂阴谋家张春桥的驴头”的大标语。另一个是警备区解放军战士,散发了“把野心家江青揪出来示众”的传单。监狱里究竟关了多少同案犯,钟昆不很清楚。但是,犯人放风时,他似乎看到了政治系同学哈大虎高大的身影;狱警点名时,他好像听到了哲学系老师张永涛洪亮的声音。同样,钟昆也猜得到,在北京的大牢里,肯定关押了更多的“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参与者。眼下省公安局之所以对他们不审不判,就是在等,一旦北京动刀子杀人,下面就轮到他们了。
天将放黑,狱警按时推上电闸,号子里的灯都亮了。灯泡的瓦数很低,高高地悬挂在水泥梁上。惨淡的光线下,犯人们的脸阴晦、蜡黄。这所监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监狱,而是明都市看守所,用来关押形形色色拘捕待审待判的嫌疑犯。钟昆关在大五号,顾名思义,这是一间大牢房。号子里除了他们三个参与反革命事件的政治犯,还关押了十个作奸犯科的刑事犯。由于犯人们案情未结,刑期待定,一个个的倒也老实,不敢惹是生非,生怕罪加一等,故而大家尚可相安。灯亮了,预示着晚饭时间到了。监狱走廊上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死寂的号子里顿时有了生气。犯人们似乎闻到了霉米饭咸菜汤的味道,个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哗啦”,牢门开了。但是,犯人们大失所望。送进牢房的,不是望眼欲穿的晚饭,而是一个人,一个挂着两行泪迹、鼻青脸肿的年轻人。
“妈妈的,还往里塞。”听着狱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个犯人骂骂咧咧:“挤得满满的,哪块还有地方吗。”
“站住!小兔崽子,你他妈往哪儿钻?” 一个满脸胡碴的犯人伸出脚,拦住往里走的新犯人,抬手指向牢房一角的大马桶:“滚,坐那边去。”
新犯人面皮抽搐,却没敢反抗。他拎起袖口,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默不作声地走到臭烘烘的马桶旁,依墙而坐。
“哎,你们看见没有,外边又加岗啦,全是当兵的。”说话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杂毛老犯人。
刚才牢门大开时,钟昆也看到几个身着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在监狱天井里走来走去。钟昆当然知道,老犯人口中的“又”,无非是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犯人们看到全副武装的军人,还是缘由一个多月前的唐山大地震。那一场灾难,突如其来,天崩地裂,偌大的唐山市瞬间被夷为平地,死伤者不计其数。灭顶的天灾面前,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地震的惨况见报之后,全国陷入一片惊恐,乃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和北京、天津以及全国许多城市一样,明都也拉响了地震警报。人们纷纷逃离家室,躲进了匆匆搭就的地震棚。可犯人们没处去,只能困在水泥棺材一般的牢房里,听天由命,坐以待毙。放在平日,监狱里有狱警值班便可。但遇到大事,狱警们就忙不过来了。为防突发事件,上级派来亲人解放军,里里外外增设岗哨,还在岗楼上架起了机关枪。看到那些阴森森的枪口,犯人们又多添了一份恐惧,似乎听到了死神的狞笑。担惊受怕了半个月,直到地震警报解除,当兵的撤了,犯人们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到肚子里。想不到安定下来没几天,当兵的又来了。
接着杂毛老犯人的话茬,满脸胡碴的犯人随口道:“是当兵的,老子也看到了。”
“奇怪,他们怎么又来了呢?”钟昆感到不解。
“天哪,不会又要地震了吧?” 杂毛老犯人神色惶恐。
“不会吧,没听到拉警报啊。”
“那当兵的来干嘛?”
“哪个晓得煞。总归出了什么大事吧。”
“我听算卦的说过,润七不润八,润八动刀杀。今年闰八月,怕没得好兆头。”
“我看今晚还是当心点儿,搞不好真要地震。”
“操,当心,当心有屌用啊?不是被活埋,就是挨枪子,怎么也逃不过一死。”
“哼,反正老子烂命一条,要死要活屌朝上。”
“哪个说的啊,我可不想死呢。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呸吧,狗日的想得美,还他妈万万年。万万年的不是人,是老乌龟。”
“哈哈哈,有道理。老乌龟把头往壳子里一缩,还真他妈不怕地震。”
…
犯人们七嘴八舌,信口胡吣,无非想借着插科打诨,冲淡心头的恐惧。
“你们不要怕,不是地震。”
陡然间,牢房里冒出一个陌生的声音。犯人们循声看去,说话的是马桶旁那个新来的年轻人。
这个新犯人不是别人,正是放鞭炮被抓的蒋鹰,顾建军的小舅子。说良心话,蒋鹰被抓,真的很冤,比戏文里那个名叫窦娥的小寡妇还冤。他不过是闲得蛋疼,宿醉醒来,逗门口小孩玩,把昨晚老姐喜宴上没用完的两挂鞭炮给点了。他家住在下放户的窝棚区,偏僻荒凉,没有高音喇叭,没有收音机,甚至连电都没有,根本听不到新闻。要是知道广播里正在播放毛主席逝世的大事,借给他一万个胆儿,他也不敢放鞭炮,那不是自己找死吗。可无论他怎样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警察叔叔也不理,冲上来就是几记老拳,然后铐子一铐,把他丢进了大狱。
新犯人的话引起了老犯人们的注意,有人立马问道:“不是地震,那出了什么事?”
“不晓得。大概是…”蒋鹰吞吞吐吐,不知该不该说。
“小兔崽子,卖什么关子。”满脸胡碴的犯人瞪起眼珠:“有话说,有屁放。”
“嗯…,大概是戒严。”
“戒严?为什么要戒严?”
蒋鹰低声嘟囔道:“还不是毛主席死了。”
钟昆大吃一惊,厉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蒋鹰突然有所警觉,说“毛主席死了”,有点不好听,可不要让人抓了辫子,上纲上线,把个“反革命”罪名给坐实了。
于是,他按照警察的话复述了一遍:“今天,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
这句话,不仅钟昆,犯人们都听得真真的,牢房里顿时鸦雀无声。虽然感到意外,但钟昆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话不会有假,因为没人敢凭空捏造这种大逆不道的谣言,除非他是个疯子,或者他活得不耐烦。压抑住心头的震惊与不安,钟昆侧脸看去,身边两个同案犯也同样惊愕失色,目瞪口呆。
无需多言,他们心照不宣。决定生死的日子,为期不远矣。
(4)
国丧期间,人们活得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十来天过去了。
这日傍晚,于海只身来到位于东方红广场东南角的一座红楼,门口挂着醒目的牌子,新华社明都分社。然而,他不想被旁人知道他来这里,大老远就下了车,把秘书和司机打发走了。走上二楼,推开会议室大门,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烟味。透过朦朦烟雾,他看到几张熟识的面孔,贺延生、孟庆元、钟明、欧娴…。除了这几位多年的“老友”,还有几个人瞅着面善,却一下子想不起他们是何方神仙。
“于主任,大驾难请啊。咳,咳。” 孟庆元掐灭手中的烟头,干咳了两声,阴阳怪气地说:“为了等你,我半包烟没喽。”
看到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友善,于海只得容忍了孟庆元的刻薄,拱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机关开会,才结束,让同志们久等了。”
贺延生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捺入烟缸,毫无表情地向于海点点头:“好,人到齐了,我们开会。”随即他站起身,面朝墙上披挂黑纱的毛主席画像,一脸沉痛地说:“请同志们起立。首先,让我们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致默哀。”
于海蹑手蹑脚地走进会议室,与众人一样,面对主席像,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把头深深地垂下,静默致哀。
主席逝后的这些日子里,到底多少次向老人家致默哀,于海已经记不清了。头低得多了,人也变得麻木。然而,于海心里明白,今天这个会,不是个简单的追悼会。中央的追悼大会都开过了,下面的人无需多此一举。而贺延生这样做,无非是把致默哀当作开场白,为今天的会议渲染一点悲情而已。
原本,于海不想来开这个会,这也是他姗姗来迟的原因。老战友徐海峰的那句话,“离贺延生他们远点”,他一直记在心头。
正是因为这句话,在悼念总理的日子里,他保持了一种低调的中立。同样也是因为这句话,徐海峰站错了队,被罢免职务,隔离审查至今。虽然天安门事件以镇压告终,文革派占了上风,但于海看得出,这场胜利得不偿失,其代价是输掉了民心。固然,邓小平又一次下台了,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这只死老虎已经不足为虑。可接下来呢?接班人的问题还是悬而未决,上层斗争依旧云谲波诡。在这个紧要当口,毛主席突然撒手归西,留在老人家身后的,是一个混沌的迷局。表面上看,华国锋被推上首位,但他缺乏治国经验,又没有派系根基,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过渡性的安排罢了。最终花落谁家?于海看不清,吃不准。但在政坛宦海中浸润多年,有一点他看得非常清楚,老人家丧事过后,党内高层势必会出现一场争夺“继承权”的生死博弈。
这些日子,于海寝食不安,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根烟接着一根烟,书房里好像着了火,案头的报纸也被熏得泛黄。他想从报纸的字里行间,扣出一些线索,根据中央领导的亮相排名次序,来分析党内两派的力量对比,因为他知道,主席一走,无人再能平衡两派势力。另外,他还想寻找一点端倪,老人家临终前,不会一句话也没留下吧。只消一句话,哪怕只有几个字,也是尚方宝剑,持剑者便可以血脉自诩、以正统自居。几天前,他曾给常元凯家打过电话,想从参谋长口中探点军方消息。可齐大姐说,在主席丧礼期间,全军进入一级战备,元凯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贺延生的电话,请他到新华社明都分社开会。虽然贺延生没说开什么会,于海也猜得到,这是一个小范围的会,可能像上次那个“吹风会”一样,搞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非组织活动,传递一些不可为外人知的秘密。
“离贺延生他们远点”,徐海峰的忠告言犹在耳,可于海竟然变得犹豫,因为这是一个跟贺延生重修旧好的绝佳机会。丙辰清明过后,贺延生曾找过他,要他整理材料,告发省委主要领导,特别是省委书记彭博,作为幕后黑手,纵容操控了“明都反革命政治事件”。贺延生还说,在这场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生死搏斗中,孟庆元和欧娴他们立了首功。他们及时地把三江大学的阶级斗争动向报告给中央,为中央首长对“明都事件”定性提供了第一手证据。可这种背地里搞黑材料、打黑枪的特务行径,于海颇为不齿,故而显得态度暧昧,敷衍推诿。从那以后,贺延生没再找过他,甚至连个电话也不打,显然彼此之间有了嫌隙。虽说贺延生的职位不高,资历尚浅,但作为中央特派记者,他手眼通天,能量令人生畏。
犹豫来,犹豫去,于海终于做出了妥协,保持距离可以,却不能过于疏远。于海深知,不仅贺延生得罪不起,他自己也早已无从选择。从走进八一八造反兵团那天起,他就和贺延生、孟庆元一样,也和这间会议室里所有的人一样,牢牢地绑在“文化大革命”的战车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默哀毕。”贺延生抬起头,神情严肃地说:“请同志们坐下,我们继续开会。”
与会者纷纷落座,谁也不说话,把目光投向贺延生,静等他的下文。
“今天,把诸位请来,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征求大家的意见,也希望得到同志们的大力支持。为了抓紧时间,我长话短说。根据新华社负责同志的指示精神,我起草了一封信,先请同志们看看。”说罢,贺延生拿出一沓复印的信件,一一分发到众人手中。
信是复写纸誊抄的,想必为了省时省事,一次复写多层,故而字迹不十分清晰。于海戴上老花镜,把信摊在桌上,连猜带蒙,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
“敬爱的江青同志,
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关键时刻离开了我们,这是中国人民的最大不幸,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不可估量的损失,也对您,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带来无可比拟的巨大悲伤。我们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向您写这封信,表达我们对主席的无限怀念与哀思,同时也希望您保重身体,节哀珍重。
我们是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普通一兵,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老造反派。长期以来,我们战斗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第一线,深知广大工农兵群众的愿望与心声。目前,全国人民最担心的是毛主席逝世以后,党中央的领导权落到什么人手里?毛主席开创的革命事业谁来继承?
在这个关乎党和人民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我们恳求您,伟大领袖的革命伴侣、文化革命的旗手、毛主席的好学生、我们一向敬爱的江青同志,挺身而出,勇挑重担,承先启后,继往开来,带领我们继承、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坚决遵循他老人家的临终嘱托,‘按既定方针办’,把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深入地开展下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们坚信,在您和以您为首的党中央的领导下,社会主义祖国的明天必将更加蓬勃兴旺,毛主席开创的革命事业必将更加…”
“好,写得太好了!咳,咳,我完全拥护,第一个签名。”
于海还没来得及看完信,耳边就传来孟庆元激动的声音。
“我也签。”
“算我一个。”
“还有我。”
紧随孟庆元的表态,会议室里响起杂乱的应和声。
看到信尾“签名”两个字,于海终于明白了。今天会议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封信,一封写给江青的效忠信、劝进信。贺延生需要的,是在座所有人的签名。
签,还是不签?于海又一次陷入了两难。这是中央首长的意思,还是贺延生的个人行为?为什么只写给江青?如果江青承先启后,那党的第一副主席华国锋将被置于何地?签了,好处是什么?不签,坏处在哪里?权衡利弊,于海一时难以决断,乃至生出了悔意,妈的,早晓得这样,老子就不该来。事关重大,万万不可草率,他又戴起刚刚放下的老花镜,一字一句地推敲起信里的措辞与深意。
看到于海没有反应,还有两三个人也没作声,贺延生开了腔:“我想,同志们已经看完了信。”他缓缓扫视了众人一遍,继续道:“今天来开会的同志,都是文化大革命中同一条战壕里的老战友。换句话说,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我不妨直话直说,给同志们透个底。写信这件事,是姚文元同志亲口向新华社负责同志交办的。不知同志们是否注意到,这两天,新华社有一个新提法,那就是毛主席的临终嘱托,‘按既定方针办’。那么,什么是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呢?毫无疑问,以阶级斗争为纲,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捍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这就是毛主席的既定方针。而这些既定方针,恰恰也是江青、洪文、春桥和文元等中央首长长期以来所坚持不懈,并为之英勇奋斗的革命方针。在当前这个承先启后的关键时候,我们一定要旗帜鲜明,坚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我们写这封信的目的,就是向江青同志以及代表正确路线的中央首长表达我们的意愿,展示全党和全国人民的党心、民心。”
虽然于海的目光落在信上,可贺延生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得,人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看来不签不行了。不签,则意味着跟贺延生撕破脸,也意味着跟“代表正确路线”的中央首长划清界限,于海不想也不敢这样干。可一旦签上自己的名字,就等于把自己的政治生命再一次压上了赌盘。
妈的,反正都是赌!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上一次,把筹码压在了“天子”一边,而这次,“按既定方针办”。
签下自己的名字,于海长吁了口气。可不知为何,他突然心神不宁,有了一种被绑架的感觉。
(5)
美华书局二楼,分做两开,一半书库,一半经理室。
今天,坐在经理椅子上的,不是经理王孝全,而是董事长邱秉义。天还早,没到营业时间,楼上楼下寂静无声。
邱秉义正经危坐,腰板挺得笔直,双目闭合,呼吸均匀,正在习练着道家养生十三法。只不过,近来俗事纷纷,他心有旁骛,一时找不到那种天人合一的玄妙感觉。
这两年,在王孝全夫妇打理下,书局的生意还不错,收支平衡,略有结余,基本上不再依赖国府方面的接济。于是,邱秉义当起了甩手掌柜,过上了悠闲自得的神仙日子。年过花甲,心从耳顺,人也变得豁达,少了些执着与拘泥。邱秉义当然记得,美华书局初创时,他颇为野心勃勃,想搞一个香港版的兰德公司,为党国的光复大业献策出力。可时至今日,书局里还只有他和王孝全夫妇三个局内人,所做的工作,依旧是那些不关痛痒的舆情收集。这些年下来,邱秉义也益发看得明白了,光复大业,不过痴人说梦而已。虽然共党内部斗得一团糟,但仅凭台湾目前的军事力量,反攻大陆,无异于蚍蜉撼树。心灰意冷之余,他把书局的一应事物交给了助手王孝全,只待两年后退休,便可金盆洗手了。
然而,自从中共党魁周恩来死后,大陆出现了异动,老百姓纷纷走向街头,用游行示威抗争“秦皇”暴政,用诗歌标语鞭挞奸贼弄臣。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冲锋在前的居然是那些生长在红旗下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莫非,这就是那个美国议员杜勒斯所说的“和平演变”?邱秉义在家里坐不住了,披挂上阵,重入江湖。近日,冷不丁地又出了那件惊天大事,更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总统府魏主任来电,毛匪泽东毙命,大陆政局淆乱,火速收集舆情,以助上峰研判。与此同时,蒋经国总统也发表《告大陆同胞书》,号召大陆同胞揭竿而起,“抗暴革命”。“告书”声称,中国国民党是不问阶级、不分彼此、只讲大是大非、全民的民主革命政党!每一个奋起抗暴的大陆同胞,就都是国民革命的精神党员!每一个觉醒反共的共党干部,就都是国民革命的精神斗士!每一个起义自救的共军官兵,就都是国民革命的精神战友!每一个脱离魔掌、投向自由的共党驻外人员,就一样是国民革命的志士仁人!
虽说如今的邱秉义是个商人,可骨子里,他依旧还是军人。军令如山,他自当全力以赴。香港虽偏处一隅,却因其言论自由,各种观点百花齐放,兼之独特的政治环境,各色人等混杂一起,是收集情报、体察民意、网罗舆论的好地方。连日来,他和王孝全夫妇走访了不少社会名流,查阅了不少左、中、右的报刊,收集了不少来自大陆的内部资料,从中获取了许多可资参考的消息与传闻,也向魏主任递交过几份舆情分析报告。
不过,邱秉义对自己的工作不甚满意,因为交给上峰的报告里只道出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诸如“毛酋死讯宣布时,夺权布置显未完成,为匪伪留下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大陆陷入权力真空,必将发生权力斗争”,“共党哀鸣呼吁团结,未提继承人问题,显示内部四分五裂,夺权部署未完成”,“ 北平最高阶层暂将集体领导,激烈权争势将难免”云云。而一个至关重要的研判,即谁最有可能是“接班人”,却鲜有提及。
何谓“接班人”?纵观中国两千年的帝王史,“接班人”者,“皇储”也。
历朝历代,倘若皇帝老儿驾崩前立下太子,亦或在那个“光明正大”匾额后面藏了传位遗诏,国丧大恸之后,新君登基,大雅扶轮,仪天以行,正统得续,朝廷尚可安定,国祚方保无虞。然而,倘若皇帝老儿突然撒手归天,且无储可立,无嘱可依,那便留下了莫大的隐患。一旦隐患爆发,要么祸起萧墙,宫闱喋血,要么诸侯混战,天下大乱。
固然,绵延两千年的封建帝制已经被65年前的辛亥革命所推翻。按同盟会的《革命方略》所言,“敢有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
听上去畅酣淋漓,掷地有声。可实际上呢,辛亥革命所倡导的民主共和制在中国只不过徒具其表,徒有其名,帝制的幽灵从未谢幕退位。无论在大陆,还是在台湾,“传位以正,天命所归”的封建思想一直在国人的灵魂深处作祟。邱秉义扪心自问,自己投身革命多年,在老总统仙逝之时,不是也盼望着太子爷蒋经国能一承大统吗。毋容置疑,如果毛氏太子在韩战中没死在美国人的炸弹下,大陆岂会出现一次又一次的“接班人”危机。毛泽东一生效仿秦始皇,可临到末了,“一世”枭雄竟绝了“二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古人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邱秉义听得出,来者是王孝全的妻子林宛如。
“董事长,早安。”
“早。”
“喏,今天的早报。” 林宛如将几份报纸递到邱秉义面前。
“好,放桌上吧。怎么,孝全没和你一起来。”
“他约了朋友喝早茶。”
“哦,什么样的朋友啊?”邱秉义知道,约朋友喝茶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新华社香港分社的。昨天刚从广州回来。”
“人说夫唱妇随,你怎么不一起去啊?”
“我正在节食呢,不吃早饭。” 林宛如莞尔一笑,从小挎包里摸出两页纸:“还有,董事长要的文章译好了,我想早点交差。”
“这么快,谢谢。”
“不要啦,这是我的分内事哦。董事长,要没什么事,我先上去了,收报的时间快到了。”
“没事了,你去准备吧。”
三楼是美华书局的密室,平时若没有什么机要大事,邱秉义不上三楼。看着通往楼上的机关缓缓关闭,邱秉义收回目光,拿起了林宛如放在桌上的两页纸。
这些年,邱秉义自学了一些英文,但毕竟词汇量有限,读书看报还很吃力。林宛如毕业于台湾辅仁大学英语系,除了当美华的报务员,还兼职翻译。她译好的文章是一篇专题报道,作者《纽约时报》驻香港记者包德甫。虽说香港弹丸之地,却是一个窗口,各国记者云集于此,追香逐臭,各类报刊五色杂陈,花样百出。众多的报纸里,邱秉义颇为看重《纽约时报》,因为这家报纸的新闻、报道、评论比较认真严肃,从不哗众取宠。
看着工工整整却又密密麻麻的钢笔字,邱秉义头晕,不得不戴上了老花镜。
“随着精心筹备的毛泽东主席追悼仪式的结束,中国现在开始完成它伟大的‘舵手’未能完成的任务:寻找新领导人,继续他未竟的革命事业。
谁将成为领导人,他们将在多大程度上遵守毛苛严的革命理想,在8亿中国人或香港的分析家中,极少有人能信心十足地回答这些问题,因为毛泽东去世时没有指定继承者。的确,多年来,他打倒了一个又一个他感觉尚未准备好掌权的人,包括去年春天提出来的接班人─前副总理邓小平。
让情况更复杂的是,历史仿佛在开玩笑一般,这些麻烦似乎不大可能对共产党的政权形成严重威胁。但是如果说现在有任何关于未来事态的线索的话,那它可能存在于上周中国媒体上反复出现的继承毛主席‘事业’的呼吁,以及中国仍健在的领导人严格按照党内级别不断进行的亮相。这表明,最可能的做法是围绕目前党内的高级领导,组建过渡性集体领导小组。可以想象,既然没人具有主导权,为了党内团结,他们将大体上坚持中国目前的道路。或者,就像北京报纸上的一篇社论所说的,遵照毛主席的嘱托,‘按照既定方针办’。
目前中国官衔最高的是华国锋,他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留着平头的党魁。去年4月,在北京非同寻常地出现了长达一天的10万人游行之后,他成为了党的第一副主席和政府总理。当时,华被认为是一个妥协的选择,是各派都能接受的人物。虽然仅在一年前,华国锋还相对默默无闻,但他似乎迅速给自己确立了中间派的地位,呼应反右倾运动的言论,不过明显缺乏热情。有些分析家认为,在这一点上,华可能是中国第二代领导人的极佳代表,一个后毛时代的人物。他认识到无需疏远中国的左派,同时又不声不响地执行更具实用主义的路线。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有些分析家猜测,可能是已故的周总理发现了华国锋,并帮忙提携了他,所以他才有今天的地位。
在中国的最高决策机构─曾经达到九人的政治局常务委员会中,排在华国锋后面的,是三位仍健在的委员:40岁左右的左派王洪文,他本是上海棉纺厂的一名干部;78岁体弱多病的国防部长叶剑英;以及圆滑又有点难以琢磨的前上海市委书记张春桥,他和王洪文一样是在文革中上升到显赫位置的。这三个人中,王被认为太年轻,叶剑英太老,不可能长期掌权。这样,张就成为华最强大的潜在对手。他被认为能力很强,同时担任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权力。其他几个有可能进入政治局常委的重要人物是:至关重要的北京军区司令员陈锡联,他是党内的‘温和派’;老资格的北京市市长吴德;以及毛泽东的遗孀江青,她是毛泽东思想的鼓吹者。…”
看到这儿,邱秉义颇感失望,合上眼,摘下了老花镜。在他看来,这篇文章看似分析的头头是道,却笼而统之,和其它的报道相比,基本上半斤八两。大陆“路线斗争”的变数太大,谁会成为毛的“接班人”,只有天知道。
这时,楼梯口又传来了脚步声,邱秉义猜想,该是王孝全回来了,因为书局里有规定,未经许可,店员不准上二楼。不过,孝全和朋友喝茶,不该回来的这么早啊。看来他搞到了什么消息,急着赶回来。
“董事长早。”
“早。”
来人果然是王孝全。他快步走到邱秉义面前,脸上喜形于色。
“瞧你高兴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嘿嘿,说不上好不好,但有点意思。”
“哦,说说看,怎么个有意思。”
“宛如跟董事长说过了吧,今天我和一个才从广州过来的朋友喝早茶。”
“嗯,她说过了,是个新华社香港分社的朋友。”
“是的。这位仁兄去年才从北京调到香港,来咱们书局买过不少书。后来我发现他手头拮据,就半卖半送,慢慢成了朋友。虽然我们还做不到无话不说,却也能谈得来。对大陆的政治状况,他非常不满。今天喝茶的时候,他先发了一通牢骚,然后告诉我,这几天,广州正在流传一首有趣的童谣。”
“童谣?”
“对,就是小孩子们唱的儿歌。”
“你可还记得?”
“只有两句,不难记。”王孝全慢声吟道:“树非树,花非花。树倒猢狲散,绿叶配红花。”
对于中国历史和民俗,邱秉义不敢说很了解,却也在这些年读了不少杂书。他知道,自古以来,中国人迷信神灵,相信神灵的预言。老百姓认为,神灵会借助孩童的小嘴,向人间暗示即将发生的大事。这种预言性的童谣,在历代典籍和传说中多有记载。如《三国演义》里的“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暗指奸雄董卓旋起旋灭的悲惨命运。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则预示了葬送东汉王朝的黄巾之乱。童谣一类的预言,常类似于文字谜语。在暗喻的事发之前,人们很难猜出其中的真实含义。更有趣的是,历代童谣几乎都具有政治色彩,或指朝代的兴亡更迭、或指枭雄的是非成败,或指社会动乱、自然灾变的征候前兆。不管人们信与不信,童谣往往一语成谶。
“树非树,花非花。树倒猢狲散,绿叶配红花。”
邱秉义在心头默默地念了一遍,眼前猛地一亮,重重迷雾中,他隐约捕捉到一线天机。
“走,孝全。”邱秉义一跃而起,兴奋地说:“上楼,给魏主任发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