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三江大学座落在明都东北郊,依山携岭,襟江带湖。
晚清时,老佛爷慈禧被洋人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痛定思痛,落后就要挨打,进步需要人才。于是,让小皇帝光绪颁旨,钦定学堂。两江总督张之洞本是洋务派领袖,闻旨大喜,凑了几万两银子,把明人留下的翠湖书院扩建改造,修葺一新,办起了这所学堂,取名三江。就为这个校名,香帅张之洞被守旧的大臣们参了一本,说他野心勃勃,两江总督嫌小,还想多督一江。幸亏香帅聪明,提出了左右逢源的的办学宗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颇得老佛爷赏识,才免遭弹劾。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的风云人物灰飞烟灭,只有这所大学依旧生机勃勃,成为江南吴地的著名学府。
校园东临翠湖,西接梅岭。梅岭高处耸立着一栋白色建筑,屋顶呈半圆形,乃是三江大学的天文台。低处一条小街,一侧校园,一侧民居。正对校园后门,有一座漂亮的花园洋房,门牌凝香路101号。这里曾是前三江大学校长的私宅。49年,前校长逃往台湾,这所住宅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公产,分配给履新就任的三江大学校长钟永康。
天色已晚,洋房里亮着灯。钟永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抬头向楼上喊道:“碧如,你能不能快点,时候不早了。”
“就好。”
梳妆镜子里映出一张女人的脸,容貌清秀,一双眸子镶嵌在微凹的眼窝里,黑亮深邃,只是脸颊瘦了点,显得颧骨些许偏高。她将一条白地粉花丝巾围在颈上,细心地打了一朵蝴蝶结,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皱了皱眉头,又把丝巾解下,轻轻放在梳妆台上,拿起旁边的黄书包,转身出了卧室,快步走进客厅。
“好啦,走吧。”
钟永康斜倚在沙发上,胡乱翻着报纸,听到声音,仰起头,看了看站在眼前的妻子,脸上流露出不解:“怎么,打扮了半天,还穿这套上班的衣服?”
女人理了理上衣,薄棉袄外罩了一件微微泛黄的双排扣列宁装,淡淡地回应道:“这有什么不好,又朴素,又大方。”
“哎,你呀。今天参加婚礼,要穿得漂亮一点嘛。”
“怎么才叫漂亮,你觉得我这样丑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钟永康连忙辩解:“我是说,参加人家的婚礼,怎么也得打扮得喜庆一点嘛。我看,你那件紫红色的丝绒旗袍就很好。”
“得了吧,那是什么年代的衣服。我是革命干部,穿成那样,影响不好。”
听了妻子的话,钟永康顿时语塞。
在他的记忆里,过去,碧如很爱美,也很爱打扮。当学生的时候,一身普普通通的阴丹士林校服,她也要翻出点新意,或者一条雪白的羊毛围巾,或者一只碧绿的翡翠胸针,配上她秀丽的脸庞,苗条的身量,走在校园里,显得清纯典雅,异颖于众。参加地下工作后,她并没有太多改变,为此,钟永康没少批评过她,要求她多接近工农大众,克服掉小布尔乔亚的骄娇二气。然而,批评归批评,他心底里还是更喜欢那个爱臭美,爱打扮,爱撒点娇,爱使点小聪明的女孩。如今,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可那个晶莹剔透的女孩不见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革命者,一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布尔什维克。她和他,没有了花前月下,没有了诗词歌赋,没有了贝多芬,没有了普希金,甚至,没有了浪漫和激情。每当他提出做爱的请求,她总是推托,要么工作太累,要么身体不舒服,即便勉强同意,也冷谈得很,僵僵地躺在床上,不兴奋,不迎合,好像尽义务一般,由他摆布,匆匆了事。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钟永康当然知道,她的变化源自于一次屈辱的政治审查。
事情发生在1950年深秋。那时,云南刚刚和平解放,儿子昆昆出生不久,他们夫妻尚沉浸在革命胜利和喜得麟儿的幸福欢乐中。突然一天晚上,家里闯入几个荷枪实弹的陌生人,声称奉省镇反工作组的命令,逮捕陈碧如,收监候审。当天夜里,省委书记派人找到满头雾水的钟永康,亲自和他谈话,告诫他要相信组织,作为一个党的高级领导干部,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一定要态度鲜明,立场坚定。书记说,省委收到检举信,揭发陈碧如有叛党嫌疑。信上写道,1948年7.15学生运动中,她被国民党昆明警备区逮捕,几天后就释放了,而同时被捕的另外两位共产党员却被军统特务秘密杀害。这两位同志都是老党员,是教联和学联的地下负责人,与陈碧如相识很久,他们的暴露、牺牲很可能与陈碧如的变节投降有关。听完书记的话,钟永康不仅没着急,反倒把一颗紧揪着的心放下了。他知道,碧如没有叛变,她的获释另有原因,是她那位身居国民党陆军中将高位的父亲亲自出马,将女儿的一条小命从军统手中硬抢了回来。可是,事情的演变却没有这么简单,无论他还是碧如,都无法提供令人信服的证据。碧如的父亲已经跟着蒋介石逃到台湾,其他当事人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他们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事情的原委。由于案情严重,并涉及到钟永康,省委规定,在审查期间,他必须回避,不能过问,不准探视,不许通信。就这样,碧如被孤零零地关押在在黑暗的牢房里,提审、交代、写材料,一晃就是四个多月。钟永康心急如焚,却得不到妻子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究竟要审查到什么时候。直到有一天,镇反工作组的同志在清理昆明绥靖公署的旧档案时,意外发现了一样证据,原军统云南站的一份电话窃听记录,上面记载着碧如的父亲逼迫警备区司令释放女儿的对话。那位中将军长威胁说,如果不立即释放他的女儿,他就带人劫大牢,这才证明了陈碧如交代的情况基本属实,把她从审查中解脱了出来。当钟永康看到镇反工作组的审查报告时,心里很不舒服,上面有这样一句话:关于有人揭发陈碧如同志叛党一案,经过审查,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揭发属实。换言之,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封检举信纯属诬告。尽管钟永康对这个结论的措辞感到隐隐不安,却没有心思多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他发现,从牢房里出来后,碧如和过去不一样了。
开始两天,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披头散发,不吃不喝,白天不开窗帘,晚上不开灯,也不理会丈夫和孩子,嘴里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他们不相信我,他们不相信我,…。
看着妻子变得憔悴、虚弱,甚至有些神经质,钟永康无法再静静地等候下去。他知道妻子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但仅凭安慰是不够的,必须迎头棒喝,把她从黑暗的漩涡里拽出来。于是,他很严肃地对她说:你是一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要经得起各种残酷的考验,你说他们不相信你,越是这样,你越要振作起来,努力工作,做出成就,用实际行动让组织相信你!这段话还真管用,她醒了过来,走出阴霾,一门心思地扑到了工作上。可是,这些话也产生了一种始料不及的副作用,把她推向了另一个极端。为了赢得组织的信任,她不仅丢弃了自我,也改变了性格,变成了一个满口革命词藻,只知道拼命工作的机器人。她变得异常谨慎,异常认真,无论何人何事,都要联系上党的事业、党的宗旨、党的原则。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与旧家庭彻底划清了界线,对革命事业无比忠诚。这种过分的认真使得她敏感、多疑、怪戾,同志之间的打趣、夫妻之间的玩笑都无法容忍,轻则板着脸说一声低级无聊,重则严肃地引经据典批评一通,搞得家里气氛沉闷,在单位里也让同事们敬而远之。钟永康本以为,时日久了,她会忘记那段屈辱的日子,会重新捡回她那天真活泼、热情开朗的本性。可是,近一年过去了,而且换了一个新的工作环境,她不仅没有恢复,反倒显得更加严重了。
她不会真的有病了吧?钟永康默默担忧。
看着钟永康不吱声,陈碧如催促道:“你急着喊我,自己干嘛不动啊?要不是为了你的工作,我才不去呢。”
“好,好。走吧。”钟永康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呢子大衣。
“妈妈,妈妈,我也要去。”他们的儿子昆昆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搂住陈碧如的腿,后面紧追着从昆明带过来的小保姆。
陈碧如没有理会儿子,对赶过来的保姆说:“阿莲,把昆昆带走,早点给他吃晚饭,让他早点上床睡觉。”
“是,大姐。”
“不吗,我不睡觉,我也要去。”
钟永康俯身揽过儿子,温和地问道:“昆昆,你去干什么?”
“看叔叔阿姨结婚。”
“哈哈哈…。”儿子的话把钟永康逗笑了:“昆昆,那是大人的事,你太小。好好在家,听话,啊,让妈妈带糖回来给你吃。”
听到有糖吃,昆昆伸出小手,弯着小拇指:“那好吧,爸爸,拉钩。”
安顿好儿子,钟永康和陈碧如出了家门,一前一后,走在校园柏油路上。从这里走到教师宿舍,要穿过学校的教学区。再过五天就是春节了,学校早已经放寒假,办公楼、实验室、教室都黑着灯,校园里暮色沉沉,路面上冷冷清清。
走着走着,陈碧如突然赶上两步,低声道:“老钟,问你个情况。”
“什么情况?”
“我记得,你好象说过,龚逸凡在德国有个女人。”
“是啊,不过,我看他并没有动真情,已经分手了。”
“分手?就算分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和别人结婚吧?”
“也许人家一见钟情呢。”
“那更不对了,到哪儿都有女人,我看,他的道德品质有问题。”
“瞧你说的,太严重了吧。”
“这还严重?依我说,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也有点来历不明呢。”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点疑虑。离开昆明前,我看到一份简报,说龚家坳的匪帮被我军剿灭了。从时间上看,正好是龚逸凡回家的时候。他不会是从家乡带来个新娘吧。呵呵,有点意思。”
“你别不当回事,什么叫有点意思,最好还是仔细查查。”
“好啊,今天不正是个机会吗,那新娘是人是妖,一定逃不过你的法眼。”
陈碧如听得出,钟永康虽说在打趣,可让人那么别扭,话里话外夹带着一丝嘲讽。
(2)
校园的宿舍区也和教学区一样显得冷清,只有龚逸凡家小楼前,挂了一对红灯笼。楼前小院的铁栅栏门虚掩着,钟永康推开铁门,把陈碧如让进小院,登上台阶,敲响了房门。
很快,门开了。
“啊呀,钟大哥,陈大姐,你们来了。快请进,请进。”随着龚逸凡热情的招呼声,屋子里还传出来一串爽朗的大笑。
“逸凡,恭喜恭喜。”钟永康拱手相贺。
客厅中央燃着一盆炭火,旁边几张藤椅,坐着两个谈笑风生的男人。他们看到钟永康夫妇,立马站了起来,迎到门口。
“校长来了。”
“呵,董老,您早来了。”钟永康恭敬地朝着其中一位年长者伸出双手。
老人个子不高,微胖,宽额,谢顶,留着八字胡,脸上一团和气。他身着锦缎长衫,外罩狐皮坎肩,要是把他手里的西洋烟斗换成烟袋锅,活像是一位来自乡下的土财主。来到三江大学后,钟永康召开过两次系级领导干部会,对这位长者印象很深。
“碧如,来,给你介绍一下。”钟永康将妻子揽到身旁:“董瘦竹教授,我校历史系主任,国内史学界泰斗。董老学问好,人缘好,师生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好好先生。”
“夫人好,校长好。好,好。哈哈哈。”
看着双眼笑眯成一条缝的好好先生,想到这位矮胖墩墩的老头名叫“瘦竹”,陈碧如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顿时感到有些失态,连忙捂住嘴,低头致意:“董教授好。”
“这一位是…?”站在董瘦竹身边的男子钟永康不认识,看上去岁数不大,三十出头,瘦高个,脸皮白净,鼻梁挺拔,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整齐乌亮,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打着一条红格领带,很有点上海小开的派头。
龚逸凡一旁介绍道:“钟大哥,他是许韵来博士,外文系教授。”
一听到名字,钟永康立马对上了号:“啊,许韵来,英国伯明翰大学博士,研究戏曲理论和比较文学。对不对?”
许韵来有些诧异,忙不迭地应道:“对对对。头次和校长见面,想不到校长对鄙人了解得那么清楚。”
“许教授,幸会,幸会。我才到三江大学不久,没来得及拜访诸位同仁,还请谅解。”钟永康脱下呢子大衣,递给龚逸凡,随口问道:“刚才诸位在谈什么呢,那么高兴?”
钟永康的发问把龚逸凡他们又惹笑了,大家随着笑声在客厅入座。甘妈从厨房里出来,拎着热水瓶,沏了两杯茶,放在钟永康和陈碧如面前。
“甘妈,给我也续点水。”
董瘦竹揭开自己面前的茶杯盖,水续好,他又紧接了一句,而且有意把重音放在后两字上:“谢谢,甘妈。”
话音刚落,龚、许二人哈哈大笑,笑得甘妈脸都红了。钟永康夫妇心里纳闷,董老在开什么玩笑,喊这位妇人“干妈”?
“校长,我们刚才就为此发笑。”董瘦竹笑眯眯地解释道:“汉语里同音字太多,弄不好就有误会。这位老妹妹姓甘,甘之如饴的甘,是逸凡的奶娘,大家都叫她甘妈。可旁人不知就里,听到老夫喊甘妈,还以为老夫认了个干妈。”他掉过头对着甘妈调侃道:“老妹妹,你的姓好哇,平白让老夫矮了你一辈。哈哈哈。”
“老哥哥,对不住你了。”甘妈红着脸道了一个万福。
钟永康夫妇这才恍然大悟,董老和甘妈的一番打趣,把他俩也逗得忍俊不住。
笑声中,甘妈扯了一下龚逸凡的袖子:“大少爷,酒瓶子我打不开,你来帮个忙吧。”
“好。钟大哥,陈大姐,你们先坐。我去一会儿就来。”龚逸凡随着甘妈走进厨房。
听到甘妈喊“大少爷”,陈碧如的笑容僵在脸上,眉毛扬了一下,嘴唇抖动,好像要说话,看到龚逸凡已随甘妈离去,只得忍住了。
(3)
“校长。”笑声落定,许韵来发话了,可听上去有些吞吞吐吐:“听说…,嗯,您到北京开会…,才回来?”
“是啊,政务院召开的高等教育工作会议,布置今年的重点任务,还讨论了院系调整和学科设置的问题。寒假过后,我们要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向同志们传达会议精神。”
“啊呵,院系调整,这可是件大事。我听传言,大学都要打散重组了。这样大动干戈,势必伤筋动骨。校长,总该有个理由吧?” 董瘦竹的问题很犀利,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对于董老的问题,钟永康一时很难回答。什么理由?他自己都没想通。在会议分组讨论时,针对几个重点议题,如大学采用苏联模式还是英美模式,把学生培养成专才还是通才,废除公共英语课而改设公共俄语课,撤销人文科学的系科和专业,还有关闭私立学校等等,与会者们各执己见,争论得面红耳赤。可是,他不能说,也不能表现出自己有不同看法,只能原原本本地传达上级领导的决定。于是,他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董老,理由吗,很简单,向苏联老大哥学习。”
董瘦竹呆了一瞬,随即捻着八字胡笑道:“哈哈哈。好好,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这个理由妙极也。”
“校长,我…”
刚才,钟永康就察觉到许韵来有话要说,只是显得犹豫迟疑,于是主动问道:“许教授,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没关系,尽管直说!”
“那我就说啦,说错了,还望校长海涵。”
“不用担心,说吧。”
“校长,我听说,北京、天津的教育界正在开展思想改造运动,老师们天天学文件,写自传,坦白历史问题、政治问题,还要交待思想根源。我有一个老同学在清华任教,他来信说,思想改造,人人过关,特别是我们这些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要‘脱裤子,割尾巴’。自己害羞,不肯脱裤子,别人就会帮着脱。自己怕疼,不敢割尾巴,别人就会帮着割。他信上还说,华罗庚先生从美国回来,原来的出国护照还留着,斗争会上,就有人拿护照说事儿,说他给自己留后路,还想投靠美帝国主义。先生吓坏了,有口难辩,不得已而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才被救下一条命。听上去,蛮怕人的哟。脱裤子,割尾巴,好像…,好像我们不是人,都变成猴子喽。我想问问校长,我们啊要搞这个运动,如果搞的话,是不是也要脱裤子,割尾巴?”
听了许韵来夹枪带棒的一番话,钟永康微微一愣。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趁机整理一下思路,因为这又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
从北方开始的思想改造运动,钟永康早就有所了解,而且也看了不少内部文件。这次到中央开会,华东地区教育界专门成立了一个“华东毛泽东思想学习委员会”,负责领导即将开展的思想改造运动,钟永康也是学委会成员之一。知识分子需要思想改造,这一点,钟永康是认同的。不仅旧知识分子,身为一个革命者、共产党员、乃至党的领导干部,都需要不停地学习改造,才能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主义建设。然而,对于北方高校的许多做法,诸如坦白、交待、洗澡、脱裤子、割尾巴、火线斗争等等,他却不敢苟同。他认为,绝大多数旧知识分子是朋友,而不是敌人。这一点,当年在西南联大搞地下工作时,他就深有体会。不仅因为他的地下工作得到过许多教授的支持,当地下党和进步学生们面临危险时,教授们还挺身而出,利用他们的社会的影响力,提供掩护和帮助。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之所以这样做,并非是为了理想和信仰,而是出自于知识分子的良心与良知。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不是要把他们变成共产主义者,而只要求他们接受党的领导,成为党的同路人。思想改造应该和风细雨、潜移默化,而不能采用急风暴雨般的激烈手段。遗憾的是,这些过激的做法来自于上层,教育界不少干部是从宝塔山下来的革命知识分子,经历过整风、审干等多次运动的洗礼,拥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对政治运动驾轻就熟,故而把延安整风的做法全盘照搬。钟永康非常担心,这样做,搞不好会伤害知识分子对党的感情,反而对思想改造不利,对今后的教学研究不利。因此,他想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尽量采用正面教育开展运动,而不搞那些扭曲人格、侮辱人性的残酷斗争。
想到这里,他慢慢放下茶杯,诚恳且严肃地说:“许教授,你的问题很好。我们当然也要搞思想改造运动,这是我校今年的重点任务之一。但是,不会象你说的那样,把知识分子当作猴子。”
“校长,我只是打个…”
看到许韵来急着想解释,钟永康做了一个理解的手势:“别担心,我知道你是开玩笑。哈哈,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谈话,无拘无束,畅所欲言最好。作为一校之长,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的想法。知识分子是什么?是国家的栋梁,是社会的精华,是我们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有生力量。我们搞思想改造,一定会遵循毛主席提出的十六字方针:团结教育,改造争取,治病救人,与人为善。要想让知识分子相信共产党,跟共产党走,我们用事实说话,以理服人,而不会采用强迫手段。思想改造运动的宗旨,是在自觉自愿的基础上,帮助旧知识分子逐步建立唯物主义世界观,认同社会主义道路,可以使人进步更快,对祖国建设更有利,让思想更上一层楼。”
“校长,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许韵来白净的面皮上微微发红。
“好,好,真乃金玉良言。思想改造,道同为谋,携手进步,更上层楼。” 董瘦竹击掌欢呼,满脸赞许的笑意。
听着三个男人的对话,陈碧如在一旁,如坐针毡。
来到明都后,她被组织部门分配到省委宣传部工作,对当前的思想改造运动非常关心。她觉得,老钟的话不仅没有说在点子上,而且和上级文件的精神、报纸的宣传口径相差甚远。但是,她又不敢针锋相对,不单因为他是她丈夫,也因为他是老革命、老上级,思想觉悟、工作水平比她高。可她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不吐不快,于是用商量的口吻说道:“二位教授,关于思想改造运动,我想就老钟的话补充一点,可以吗?”
看到大家的目光都转向她,陈碧如鼓足勇气,继续道:“根据我的理解,思想改造的目的,是要求知识分子清算旧社会的流毒,与反动的、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的旧世界观彻底决裂。思想改造的方法,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实际上,脱裤子、割尾巴,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具体体现,并不像许教授说的那么可怕。思想改造是一场自我革命,不脱裤子,就不可能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不割尾巴,就不可能做到彻底的清算和决裂。为什么要进行思想改造?毛主席讲得很清楚,改造自己从旧社会得来的坏习惯和坏思想,不使自己走入反动派指引的错误的路上去,并继续前进,向着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发展。知识分子通过思想改造,可以脱胎换骨,蜕变为社会主义新人。”
“对不起,校长夫人,让我打断一下啊。” 许韵来扶了扶眼镜,有意刁难道:“我搞不明白,怎样才算脱胎换骨了呢?有衡量标准吗?”
“当然有。具体地说,经过思想改造,知识分子就会自觉自愿地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党叫做的事情就做,党不叫做的事情就不做。要时刻牢记,党是伟大的,个人是渺小的。只有把个人无条件地投入到党的事业中,作党的驯服工具,人生才有意义,生命才有价值。”
陈碧如的慷慨陈词,令董、许二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钟永康也感到意外,碧如一番所谓的补充,无疑在变相地批评他,拆他的台。虽然她在家里说过他思想右倾一类的话,可像今天这样当众和他唱反调,还是头一次。但是,他又不好当着旁人的面与她争辩,于是断然说道:“好啦,好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咱们今天不谈工作。”
从钟永康的严厉语气中,陈碧如突然意识到,自己违反了组织原则,这本不是她的工作,胡乱插嘴,伤害了老钟的面子和威信。好在老钟有涵养,没发火,还是就此打住吧,有话回家再说。
(4)
客厅里一时冷寂,人人都觉得尴尬,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勉强。
为了扭转这种难堪的气氛,钟永康想找个新话题。于是,他左右环顾了一圈,高声道:“哎,来了这么半天,怎么没看到新娘子呢?”
董瘦竹将烟斗含在嘴里,吸了一口,慢吞吞地应道:“新娘子还在娘家呢。”
“娘家?怎么,新娘子家在明都?”
“呵呵,岂止在明都,就在隔壁。”
“在隔壁?难道说…”
“校长,想不到吧,今天,老夫嫁女。”看到钟永康夫妇诧异的神色,董瘦竹大笑道:“哈哈哈,校长,不瞒你说,新娘子是老朽夫妇的干女儿,刚认了不久。逸凡他们才来三江大学,认不得几个人。许先生家和我家是他的邻居,这些日子走动多一些。说来也巧,攀谈之下,我们才知道梦兰丫头,噢,就是新娘子,和我家老伴还有点渊源。她母亲和我老伴都是苏州人,还是老同学,曾在苏州乐益女中同窗五载。唉,可怜啊,梦兰这丫头命苦,父母都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如今无依无靠。我老伴和丫头投缘,第一次见面就认了干亲。现在,她们还在我家里,我老伴和许太太正给新娘子打扮呢。逸凡今天娶媳妇,是娶我们的干女儿,我老董家是娘家人。哈哈哈。”
“呵呵,没想到。董老,您好福气,天上掉下个干闺女,隔壁相中个好女婿。”钟永康双手抱拳:“董老,恭喜恭喜。”
董瘦竹笑眯眯地应道:“好,好,同喜同喜。”
笑声中,陈碧如悄悄扯了一下丈夫的衣襟,使了一个眼色,钟永康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接着问道:“逸凡和这个,哎,新娘子叫什么来着?”
“姓虞,虞美人的虞,名梦兰。”
“噢,虞梦兰,是怎么认识的呢?莫非,也是董老作的冰人?”
“啊,不是,不是。他俩自由恋爱,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奇怪,我和逸凡相识这么久,没听他说过呀。”
“逸凡,逸凡…”
龚逸凡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开酒瓶的螺丝起子:“董老,什么事?”
“你不在这儿陪客人,忙活什么呢?”
“对不起,我帮甘妈开酒。好了,没事了。”
“来,过来,坐下。把你和梦兰丫头的罗曼史讲给校长听听。”
“董老,钟大哥,这…”自从决定和梦兰结婚后,龚逸凡便想好了如何应对这一类的问题,因为不仅要应付同事、邻居,钟大哥从北京开会回来,迟早会碰到梦兰,对钟大哥也要有个交代。他和梦兰之间的故事,除了他们俩,只有甘妈知道,只要三人口径一致,就不会出纰漏。可是,活到这么大,头一次当着众人的面说谎话,他还是有点心虚。
“逸凡,这什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钟永康笑道:“记得吗?当初咱俩在回国的船上,我还张罗着要给你介绍对象。没想到,你早就金屋藏娇,瞒得够深的啊。”
“钟大哥,不,不是那么回事。”听得出钟永康话中有话,龚逸凡知道,不解释清楚是不行了。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到钟永康对面:“钟大哥,你听我说。我母亲的老家在苏州,我小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回过几次苏州。梦兰是我姨妈家的亲戚,论起来,她叫我表哥,我叫她表妹。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可以说青梅竹马吧。两家长辈想亲上加亲,早早为我们合了八字,定下了婚事。抗战那年,梦兰跟着她父母从苏州逃到四川。开始还有书信来往,后来就没消息了。三年后,听重庆逃来的亲戚说,日本鬼子的飞机在重庆狂轰滥炸,她一家人都被活埋在防空隧道里。那时,大半个中国都让日本人霸占,公路邮递也不通了,一直到抗战胜利,我们也没得到梦兰一家的只言片语,以为他们真的都遇难了。没想到,老天保佑,梦兰侥幸逃生。她从隧道废墟里爬了出来,孤身一人,先被重庆的一所教会学校收留,后来辗转到了云南。可那时候,我已经到德国留学,一直没和家里通过信,不知道她还活着,还在等着我。直到这次返乡,在双江镇遇到了她和甘妈,我们才重新相聚。钟大哥,我真的没有瞒你,在回国的船上,我还不知道梦兰尚在人世。说心里话,我要谢谢钟大哥,千里姻缘一线牵,大哥才是我和梦兰的恩人。”龚逸凡真真假假的一通故事,把自己都说得激动起来,他站起身,红着脸,面对钟永康深深鞠了一个躬:“谢谢钟大哥,把一条红线从波恩牵到云南,没有大哥,就没有我和梦兰的今天。”
钟永康连忙站起来,双手扶起龚逸凡,也动情地说:“逸凡,把你请回来,本意是为国求才。没想到啊,好事成双,还成就了一段传奇姻缘。今晚喜酒,我一定要多喝几杯。哈哈哈…”
“一定,一定。钟大哥,我陪你喝,不醉不归。”
一屋人都被感染得高兴起来,欢声笑语中,门口传来几记清晰的敲门声。
许韵来立即站起,快步走向大门,边走边高声喊道:“新娘子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