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
一到星期六下午,人人都没心思工作,机关里下班的时间总要比平时早了点儿。6点钟不到,齐霏霏就推着自行车,走出梅岭区教育局大门。
门外马路上,又干又热,人来车往,尘土飞扬。要放在往年,早已经入梅十来天了。虽然齐霏霏并不喜欢那个湿漉漉、粘糊糊的梅雨季节,可像这般干热,也让她受不了,反倒怀念起那连绵如丝的黄梅雨。办公室里的老同志说,今年的气候很反常,梅雨季节不下雨,叫做“空梅”。农谚道,黄梅枯,冬水铺,搞不好要闹灾。齐霏霏没当过农民,不懂得庄稼和农时,听了一笑了之,对这灾不灾的毫不上心。
她趟着车,偏腿刚要上去,瞅见远远地涌过来一群人,把路挡住了。她不得不停了下来,推着车子闪到路旁。
不一会儿,熙熙攘攘的人群过来了。走在前面的是一排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每人怀里抱着一束金黄色的小麦。麦穗粗大,麦粒鼓鼓囊囊,饱满得像姑娘们的胸脯一样。后面跟着八个黑壮的小伙子,头戴草帽,两两横持一幅红底黄字的大标语。把标语挨着个看下去,像是一首顺口溜:“农民向党献忠心”,“小麦亩产四千斤”,“鼓足干劲争上游”,“比学赶超放卫星”。标语过后,跟着各种打扮的男女老少,抗彩旗的,扭秧歌的,跑旱船的,踩高跷的,打锣鼓的,最后还有几个老头压阵,鼓着腮帮子,呜哩哇啦地吹喇叭。
齐霏霏边看边乐,嘿嘿,真够热闹的。打从今年一开春,明都的街面上就没消停过。先是遍布街头巷尾的爱国卫生宣传队,唱歌,演活报剧,说快板,像当年行军打仗的拉拉队似的。紧接着全民动员除四害,抓老鼠,打苍蝇,灭蚊子,敲锣打鼓地轰麻雀。这几日,更好玩了,一拨一拨地“放卫星”,工人放,农民放,学生们也跟着放,天天都有向党报喜的游行队伍。齐霏霏想,兴许,这就是广播里唱的那样,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吧。看这大跃进的阵势,共产主义真的可以提前实现了。
“齐大姐。”
齐霏霏正在乐滋滋地看游行,忽听到有人轻声呼唤。扭头一看,一位美貌少妇站在她身后,左手拉着一个小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小姑娘。
齐霏霏先是一愣,紧接着惊喜道:“啊呀,小虞同志,是你呀。”
“是啊。齐大姐,你好吧。”梦兰笑脸相迎。
“好,好。你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大姐,把大姐忘了吧。”
“哪里啊。大姐工作忙,不敢打扰呢。”
“这是哪儿的话,我可是一直想着你们呢。怎么样,一家都好吧。”
“好着呢,谢谢大姐。畹香,和平,来,叫齐阿姨。”
两个孩子仰起头,稚嫩的嗓音齐声喊道:“齐阿姨。”
“哎。这是大丫头吧,都长这么高了。”
“是啊。一晃快四年了。”
“这孩子…?”齐霏霏的目光盯着那个男孩子。
梦兰晓得她想问什么,笑盈盈地说:“喔哟,我可没那个福分。他是我家邻居董教授的孙子。”
“喔,我猜也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好俊俏,像个小姑娘似的。”
看到男孩小脸羞得通红,梦兰把话岔开:“大姐,乐天、乐湄都好吧。”
“哎呦,你可真是好记性,还记得我那俩孩子的名字。他们都好。乐天上小学了,还是那么皮,见天地给我惹祸。乐湄上军区幼儿园,这个丫头,别的都好,就是不肯长肉,瘦的哦,像根面条似的。”
“没事儿,女孩子小时候瘦点好,长大了苗条。”
“那倒是,姑娘家,太胖了不好看。哎,你的二丫头呢?就是和乐湄同一天生的那个小姐妹。”
“哦,你说文漪啊,她也上幼儿园呢。她和你家乐湄可不一样,能吃能喝,又胖又壮,活像个假小子。”
“是吗?倒真想见见她呢。你们娘仨这是去哪儿呀,逛大街吗?”
“不是。这两个孩子该上小学了,我们刚才去了梅岭小学报名处。”
“噢,办好入学手续了吗?”
“和平报名了,畹香没报成。报名处的老师说,今年报名的孩子太多,学校里老师不够,教室也不够,招不了那么多学生。校长立了一条规矩,到今年9月1日开学前不满6周岁的孩子不收。那个老师要我们到别的小学看一看。”
“怎么,那时候畹香还不到6周岁吗?”
“她12月生日,差三个多月呢。”
“哦,是这样。”齐霏霏弯下腰,拉住畹香的小手,笑眯眯地问道:“畹香,你真的想上学吗?”
“想。”畹香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回答得清脆响亮。
“那,阿姨帮你好不好。”
“好,谢谢阿姨。”小姑娘满脸欢喜。
齐霏霏直起身,笑着对梦兰说:“你呀,太见外。上次我就告诉你,孩子上学什么的,有问题来找我。要不是今天碰巧遇上,你也不会来吧。”
“嗯。”梦兰脸色微红:“实在不好意思麻烦大姐。”
“有什么麻烦的。孩子想上学是好事。不要去找什么别的小学,咱们这个区,梅岭小学条件最好。你放心,畹香上学的事,包在我身上。嗯,这样吧。下个礼拜,你带着孩子直接找他们的林校长,就说是我说的,让畹香上学。”接着,齐霏霏附在梦兰耳边悄声道:“你给孩子填报名表时,把她的生日往前提一提。比如说,写成6月1日,她不就6岁多了嘛。”
“齐大姐,这,这好吗?”
“没关系,事先我会和林校长打招呼,让他打个马虎眼儿,你就照我说的办。”齐霏霏低头看了看手表:“哎呦,不早了。对不起,今晚有两个老战友来,我得赶快回家了。”
“大姐,你赶紧走吧。和平,畹香,跟阿姨再见。”
“阿姨再见。”
“哎,再见。小虞,别忘了带孩子去报名。以后有空儿,记得来看大姐。”
“哎,记住了。大姐再见。”
(2)
日暮西山,天暗云薄,丝丝缕缕,映出一道道绚丽的晚霞。
齐霏霏耽误了点时间,心里着急,紧赶慢赶,进了军区大院家属区,气喘吁吁地把自行车停靠在家门前。
开门进屋,家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元凯今天陪着军区王副司令下部队,天黑才能回来。小芹到幼儿园接乐湄,还要到食堂打饭,不过也差不多快到家了。只有乐天这个小祖宗,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淘,不到吃饭甭想见到他的影子。齐霏霏在门口换了双拖鞋,把买来的水果放进厨房,转身方要进卧室,一眼看到卧室门上两个黑窟窿,顿时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情不自禁地“唉”了一声。
搬到这所房子才一个多月,本来住在军事学院的家属宿舍里,元凯调动了工作,到明都军区作训部当副部长,一家人便跟了过来,住进了这栋三居室的日式洋房。房子虽然比以前的宽敞一些,可齐霏霏并不喜欢。这些小日本鬼子,盖的都是什么破烂房子,墙不是墙,门不是门,除了木板就是木头格子。特别是那些拉来拉去的门,开起来别扭倒也罢了,还只在里外糊了两层牛皮纸,不隔音,害得她和元凯干事时都要憋着气,生怕发出响动,被孩子们听到。搬进来没几天,拉门被乐天那小子捅了好几个大窟窿。他爸爸见了来气,追着乐天打屁股。乐天不服,说爸爸别怪我,要怪,得怪右派。元凯听得莫名其妙,问他这跟右派有什么关系。乐天嬉皮笑脸地说,学校里老师教的,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人家在除四害,谁让苍蝇爬在门身上。元凯这才恍然大悟,紧绷的脸也露出笑意,乱弹琴,大人都被这个小东西给绕进去了。
看着门上的窟窿,齐霏霏好像看到儿子的嬉皮笑脸,不由得暗自骂道,这个浑小子,就像他爸爸说的那样,干了坏事,还跟你满嘴的歪理,真拿他没辙。
匆匆洗了把脸,进了卧室,换了套家居服,没来得及在床上靠一靠,就听到门口有动静。齐霏霏拉开门,探头一看,小芹带着乐湄回来了。
“妈妈,妈妈。”乐湄在门口脱了鞋,光着小脚丫跑到妈妈面前。
齐霏霏蹲下身,看着女儿,心里发酸。真是个黄毛丫头,长得像根豆芽菜,细溜溜的小身子,顶着个大脑袋。眼瞅着越来越瘦了,这可怎么办呢?唉,两个孩子,一个也不让人省心。
“齐大姐。”小芹走了过来,递给齐霏霏一个小纸包:“今天,幼儿园小朋友体检。护士说,小乐湄的肚子里有蛔虫。喏,这是医生给的宝塔糖,让咱们帮她打虫子。”
“你说什么?乐湄得了蛔虫病?”
“没错,护士是这么说的。我看,小乐湄这么瘦,怕是让蛔虫闹腾的。”
“妈妈,我怕。”乐湄眼泪汪汪,小手捂住肚子:“虫虫在里面,会咬死我吧。”
齐霏霏看着心痛,赶忙搂住女儿:“乐湄,不怕,不怕。有妈妈在,什么都不怕。咱们吃了宝塔糖,就把虫虫赶走啦。”
“乐湄,走。阿姨带你洗手去。以后吃东西,一定要把手洗干净。还有,可不许偷偷吃生东西了。”
齐霏霏听到小芹的话,抬头瞪了她一眼:“乐湄偷吃生东西,你看见啦?”
“看见啦。半夜三更的,她一个人跑到厨房里啃黄瓜、吃西红柿,有好几回呢。”
“那你也不管,也不告诉我们?”
“齐大姐,又不是什么大事。孩子饿了,找点东西吃,有什么关系。”
齐霏霏一时语塞,心想,倒也是,这怪不得小芹。好在乐湄瘦弱的原因已经知道了,打下蛔虫,再好好调养一下,孩子会健康起来的。她抚摸着乐湄的小脸,关爱地说:“乐湄,听妈妈的话,以后再也不能吃生东西了。如果肚子饿,想吃黄瓜什么的,让小芹阿姨用开水烫烫,就不会生虫虫了。”
“嗯,我听话。”乐湄回答得娇声娇气,睫毛上还挂着泪花。
“小芹,晚饭吃什么?”
“今晚食堂卖包子,还有粥。”
“马上开饭吧。早点吃了,晚上还有老战友来呢。”
“不等首长和乐天了?”
“不等了。老常下连队,跟战士们一起吃晚饭。乐天哪,别管他。你把桌子拾掇好他就到家了。”
知子莫若母,果然,小芹才摆好桌子,盛好稀饭,乐天就兴匆匆地闯进来了。齐霏霏斜眼一看,儿子大汗淋淋,浑身是土,脸上抹着五花六道的泥印子。
“哎呦呦,你怎么搞的。早放学了,这么晚才回来,又跑哪儿淘气去了?”
乐天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的一只小纸盒:“妈妈,你看,我和同学到警卫连的厕所里除四害,挖了好多好多的苍蝇蛹。”
“我的妈呀。”齐霏霏听了,一阵恶心,挥手尖叫道:“去,去,赶紧扔到外面去。”
乐天原地不动,高声说:“我不扔。”
“你敢不扔。这么脏的东西,不准放在家里。”
乐天还是不动窝,口中振振有词:“就不扔。老师让我们每天交十只苍蝇,还说,打不到苍蝇,苍蝇蛹也行。这是我们的家庭作业。”
“胡说八道,这算哪门子家庭作业?”
“向毛主席保证,就是家庭作业。老师说,不完成就是不积极,不能加入少先队。”
看着他们娘儿俩大眼瞪小眼地嚷嚷,小芹笑翻了,一旁解围道:“好好好,咱不扔。咱把四害放在门外边,明天上学再带走,好不好?”
乐天咧咧嘴:“那还马马虎虎。”
齐霏霏听了,双手一摊,哭笑不得:“老天爷,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混世魔王。小芹,你赶紧给他好好洗一洗。唉呀,你闻闻看,都臭死了。”
瞅着小芹利利索索地给乐天擦洗、换衣裤,齐霏霏暗想,这个家,还真离不了小芹。可是,小芹拜托她的事,已经办成了。舍不得她走也不行,小芹这么要求上进,总不能耽误人家姑娘的前途吧。
(3)
晚饭过后,小芹正在洗碗,齐霏霏拿着一个信封,走进厨房。
“小芹,告诉你个喜事儿。”
“什么喜事?”
“你托大姐的事办成了。”
小芹一惊,差点把碗掉在地上:“大姐,真办成啦?”
“大姐会骗你吗?”
“不是,不是。我太高兴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喏。”齐霏霏把手中的信封放在饭桌上:“这是临江师范的录取书,他们承认了你的夜校文凭。秋季入校,学制三年,吃住都是国家包干。等毕了业,就要叫你叶老师啦。”
小芹慌忙放下碗,手在衣襟上飞快地擦了擦,一把抱住齐霏霏,兴奋得又蹦又跳:“大姐,好大姐。谢谢,谢谢!”
“疯丫头,瞧把你高兴的。以后别忘了大姐就行了。”
“忘不了,忘不了。”小芹突然停止了蹦跳,有点伤感地说:“大姐,你们对我太好了,我舍不得走。”
“大姐也舍不得你走。算啦,反正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也不找保姆了。临江师范离家不远,你周末有空过来,帮着大姐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服就行了。”
“哎。我一定来。”
两人正说着话,小芹耳朵尖,听到大门外传来吉普车的刹车声:“大姐,首长回来了。”
齐霏霏快步走出厨房,打开大门,看到门外的人,又惊又喜:“啊唷,怎么这么巧,你们都来了。于海,小伊,快,快进来。”
随着齐霏霏欢快的笑声,三个人身着军装的人进了门。前面是常元凯,肩上扛着两杠三星。于海跟在他身后,配戴着中校军衔。最后是苏小伊,虽然还是军人装束,却没有了领章帽徽。
齐霏霏一把拉住苏小伊的手:“小伊,这么多年没见,可想死大姐啦。”
“齐大姐,我也想你呢。”苏小伊的眼眶涌满泪水。
“你们都安顿好了吗?”
“好了。就住在5311厂的宿舍里。”
“条件怎么样?”
“蛮好的。比双江的房子好多了。”
“哎,怎么着,你们俩就站在门口说话啊?”常元凯一旁笑道。
“噢哟,你瞧我,光顾得高兴啦。快,里面坐。”齐霏霏有点不好意思,赶忙拉着苏小伊的手往屋里走,边走边朝着厨房喊道:“小芹,给客人泡茶。把洗好的枇杷也端上来。”
客厅里,乐湄在搭积木,乐天趴在茶几上做作业。
苏小伊一眼看到乐天,高兴地喊道:“小乐天。”
乐天抬起头,咧嘴笑了笑,又把头埋了下去。
“这孩子,也不叫人。”齐霏霏拍了他一下:“叫苏阿姨。”
乐天翻了妈妈一眼,嘟囔道:“苏阿姨。”
“哎。乐天,还记得阿姨吗?你小时候,阿姨天天抱你。”
乐天看了看苏小伊,笑嘻嘻地摇摇头。
苏小伊坐到乐湄身旁:“这小姑娘就是乐湄吧?长得好清秀。”
“是啊。什么清秀,瘦得像只小猴。”齐霏霏还想说点什么,看到小芹端上茶水,便转了话题:“小芹,你把两个孩子带到饭厅去玩。哦,别忘了,睡觉前给乐湄吃宝塔糖。”
“哎。乐天、乐湄,跟阿姨走吧。”
小芹带着孩子们走了,客厅里剩下四个大人。
“于海,坐。”常元凯指了指于海身边的椅子。
“是,参谋长。”于海还是沿用过去的称呼。
“来,喝茶。”
“是。刚才和厂里的领导们喝了点酒,口还真渴了。”于海端起茶杯,一边吹着漂浮的茶叶,一边急急地啜了几口。
“哎呀,你慢点,别烫着。”苏小伊一旁悄声提醒。
好不容易见到老战友,齐霏霏很想知道老部队的情况,便急切地问道:“于海,师里的老首长、老战友们都还好吧。”
“都好。不过,这些年,变化可大啦。你们走了以后,咱们师就地整编成双江军分区。师长和政委都调到北京了。师长调到总参,老政委到了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军分区的司令和政委都不是咱独立师的老人,上级从别的单位调来的。老同志里,张副师长当了分区副司令,敌工科的老阮现在是政治部主任。噢,对了,我临来前,老张、老阮还托我带话,向你们问好。老张说,当年参谋长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好好喝上一顿。以后有机会,请参谋长一定要回娘家看一看。等你儿子大了,想当兵,就送到他那儿去。”
常元凯哈哈大笑:“这个张德彪,乱弹琴。乐天当兵,猴年马月的事呢。”
于海也笑着说:“老张这个人,就是一根直肠子。当年龚家坳一战,老张觉得欠了你的情,一直念叨着要还,就想到了这么个主意。”
“那可要谢谢他了。哎,于海,说到龚家坳,那个帮助我们的少数民族工作队的同志怎么样了?当年我说走就走,也没来得及到医院去看看他。”
“噢,参谋长是问尼阿普吧?”
“对,我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
“他的身体恢复了,可惜又聋又哑,腿还瘸,干不了工作。老张本来想在独立师里给他安排一个闲职,实际上就是想养他一辈子。可师长和政委都不同意,说没有这个先例。不过,政委帮尼阿普弄了个二级残废军人的证明,如今他回到了龚家坳,由地方民政部门按月发放抚恤金,生活倒不是个问题。”
“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有功之臣,不能对不起人家。”
“有老张在,亏不了他。”
“对了,你这么突然调到明都当军代表,是怎么回事?”
听到常元凯的问话,于海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就被笑容掩饰过去了:“噢,我这个嘛,属于正常调动。总参要狠抓部队装备的更新换代,抽调了一批干部,到军工厂当军代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监督产品质量,检验、验收产品,沟通军工厂和部队的联系,并且协调安排教学培训,让官兵们学会使用新装备。”
“噢,这么说,我们军区要采购一些新装备,还要找你喽。”
“我才来,还摸不到门。不过,只要参谋长发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也和你一样,才调到到军区作训部,对很多情况还不熟。你们代表的主要产品是什么?”
“我们总代表室设在5311厂,管理好几个下属军工厂和研究所。我目前的职务是副总代表。总代表出差了,没见到面,我的具体工作还没安排。今晚厂里的领导为我们接风,听他们说,5311厂主要研制各种雷达,以地面活动侦查雷达和防空雷达为主。”
“太好了,太好了,正是我想要了解的。哪天你带我到厂里看看。”
“没问题。”
“啊唷,才见面,就三句话不离本行。”齐霏霏笑着插进来,起身拉着苏小伊的手:“小伊,走,让他们谈他们的。咱俩到里屋说咱们的去。”
两个女人手挽手地离开了,把两个男人留在客厅里…。
(4)
夜深了,于海和苏小伊回去了,孩子们也都睡觉了。
把客人送走后,常元凯让齐霏霏先睡,说自己还要看文件,便独自留在了客厅。他脱掉上装,坐在沙发上,从皮包里拿出石磊从北京寄来的信。
石磊也是个来自二野的师级干部,和他同一年到军事学院学习,毕业后留在学院作训部工作。54年那次军演,他们都被老院长安排在导演小组,合作得非常默契,相处得也很愉快。更重要的是,他俩都搞过参谋工作,对部队的正规化、现代化建设颇有新想法,交流往来,见解投契,彼此惺惺相惜。军演结束后,两人时常见面,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上个月,石磊打来一个电话,开玩笑说,你老小子调到明都军区工作,也不请客。常元凯忙说明天就请,可石磊笑道,你先欠着,等我从北京开军委扩大会议回来,咱哥俩好好喝上一通。常元凯没想到,这个会一开就是一个多月,开到今天都没完,他更没想到,石磊会从北京给他寄来这封信。
信很厚,密密麻麻地写了六页纸。常元凯读着信,越看越惊心,看到最后一页,不禁眉头紧锁,黯然失色。
石磊在信里写道,军委扩大会议的原定议题是检查军委和各总部对军队工作的领导是否到位,检查部队在革命化、正规化、现代化建设中存在的问题。可没料到,有人突然发难,把会议变成了批判斗争会,剑锋直指咱们的老院长。那些人借口反对“教条主义”,拼命地往老院长身上泼脏水,说老院长倡导的部队“正规化”和“现代化”是“洋教条”,是“迷信观点”。有人甚至上纲上线,说军事学院不把毛主席著作作为军事基本教材,反而对外国的东西津津有味,显然不是一般的态度问题,而是阶级立场问题,是严重的路线问题。石磊在信中坦言,他对这种做法非常不理解,即便大家对部队建设有不同意见,可以放开了讨论,各抒己见,没有必要扯到路线斗争的高度,致人于死地。一个国家的军队不搞正规化、现代化,还是沉湎于过去那种小米加步枪的游击战,怎么可能对付武装到牙齿的入侵者,怎么可能担负起保卫国家领土的责任。石磊在信里发了不少牢骚,可最让常元凯揪心的是他信中的最后一段话,他想挺身而出,和那些批斗老院长的人公开辩论。石磊希望常元凯支持他,因为他相信,老战友和他的观点一致,在关键时刻,要敢于站出来讲真话,让毛主席和党中央听到基层军事干部的声音。
常元凯眉头紧锁,把石磊的信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阵的凉意。今天和王副司令一起到连队,他已经听说了这次非同寻常的军委扩大会议。王副司令告诉他,反“教条主义”很有来头,在没搞清情况之前,就地宿营,不能乱打枪、乱放炮。常元凯当然知道,王副司令了解更多的内部情况,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在警示自己。虽说王副司令是常元凯的新首长,可他俩也算是老相识了。当年他在军院战役系当办公室主任时,王副司令是战役系的一期学员。这位放牛娃出身的将军是井冈山的老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身经百战,有勇有谋,只是文化水平不高,学习起来吃力。写毕业论文时,常元凯伸出援手,帮着王副司令出谋划策、收集资料、编辑文稿,实打实地出了不少力。这次他能离开军院,回到部队,多亏了王副司令。他心里明白,一来王副司令赏识他的工作能力,二来也算对他当年的付出做一番回报。
想着王副司令的话,看着石磊的信,常元凯暗自思忖,如果自己还在军事学院,会不会也卷进这场“不明是非”的是非中?他学过党史,了解党内路线斗争的复杂和残酷,可面对这种“路线斗争”,还是他参加革命后的第一次。战争年代,敌我分明,上级领导就是党的化身。只要老老实实做党的驯服工具,只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命令,把仗打好,就不会犯路线错误。可如今呢?谁代表党?谁代表正确路线?难道说,老院长也错了吗?常元凯苦苦思索,还是整不明白。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石磊怕是要出事了。
是不是该写信劝劝他,要他注意分寸,不能蛮干。不行,绝对不行。石磊的这封信都违反了组织原则,有泄密之嫌。一旦出事,信被别人发现,弄个秘密串连的罪名,事情更会糟糕,后果不堪设想。还是王副司令说得对,情况不明,就地宿营。唉,石磊啊石磊,我帮不了你,但愿你好自为之。
常元凯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石磊的信烧成了灰烬。
(5)
已经是半夜时分。常元凯洗完脚,走进卧室,看到齐霏霏还没睡觉。她斜靠在床上,两眼无神,表情郁闷。刚才送于海和苏小伊走,他就注意到她的情绪不正常,对于海很冷谈,连个告别的招呼都没打。他感到奇怪,便问道:“喂,还不睡觉,想什么呢?”
齐霏霏瞪着他,气鼓鼓地说:“唉,没想到,于海这个同志,缺德。”
“你说什么?”
“我说于海缺德。”
“你怎么回事?背地里说人坏话,犯自由主义,乱弹琴。”
“谁乱弹琴?你有没有注意小伊,刚才走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
“我没注意。怎么着,于海待她不好吗?”
“好?好得很,好到撒谎骗人。”
“我说,你别这么不着天不着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于海说,他到明都当军代表属于正常调动。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在骗你。小伊告诉我,于海犯了错误,调动工作是对他的变相处分。”
常元凯一愣:“喔,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按照能力和资历,他可以当军分区的参谋长,不会只当个副职的军代表。他犯什么错误啦?”
“重婚!”
常元凯没听清,追问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重婚。于海在老家有老婆,还有一个儿子。他却一直瞒着组织,瞒着小伊。”
“胡闹。他怎么这么糊涂,按照婚姻法,重婚可是犯罪。”
“可不是吗。小伊说,要不是于海家里的那个大老婆为他求情,他麻烦大了去了。”
“这倒怪了,于海当了陈世美,那个女人还肯帮他?”
“我也觉得怪。小伊说,那女人是于海家的童养媳,大了于海8岁。于海不想要这个老婆,可家里人逼着他们成亲。结婚没几天,于海就偷偷跑了,参加了革命。解放后,于海写信回家,寄去了离婚书,可那个女人一直不肯按手印。说起来,她也挺苦的,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还要照顾于海的父母。这么多年,于海一直没回老家,他是不敢回去。去年,于海的父母托人写信到部队,说于海不孝,瞒着家里人娶了二房,把父母、老婆、儿子丢在家里,不闻不问,如果部队不管,他们就要往上告,大不了不认这个儿子啦。分区政治部派人去调查,了解到真相,才知道信上说的是真的,于海的儿子都十几岁了。于家老人和乡亲们都说大媳妇孝顺,一大群人围住政治部的外调人员,不让他们走,要他们主持公道,不准于海离婚。”
“咳,这事闹的,乱弹琴。”
“可不吗。小伊说,这次多亏了阮科长,不,人家老阮现在是政治部主任了。老阮带人去了于海的老家,把其中的利害告诉了于海的父母和大老婆。那个女人吓坏了,不忍心害了于海,把于海写的离婚书翻了出来,哭哭啼啼地在上面按了手印。可是,那个女人说死说活也不肯离开于家,说要一辈子伺候公婆,生是于家的人,死是于家的鬼。老阮说,于海的重婚是发生在新婚姻法颁布之前,属于封建包办婚姻的遗留问题,不算犯罪,但于海同志一直对组织隐瞒这件事,有错,应该处分。这件事闹得军分区里人人知道,于海觉得呆不下去了,便申请调动工作。这不,跑到明都当军代表来了。”
“原来是这样。小伊呢?她就认啦?”
“不认又怎么办?小伊也真够可怜的,摊上这么个破事。还有,她和于海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结婚七年了,都没个孩子。”
“为什么?是谁有毛病吗?”
“不知道,小伊没说,我也不好问。我猜可能是小伊有点问题。小伊想抱个孩子,让我帮忙,在明都福利院找一个孤儿。”
“于海不是有儿子了吗,干嘛还要抱一个?”
“那还用问,小伊可以原谅于海以前的错,可那个孩子,小伊坚决不认。”
“小伊也是的,没事找事。亲儿子进不了家门,还要弄一个养子。我看哪,她家以后还有麻烦呢,你最好别瞎掺和。”
齐霏霏听了有点不高兴,高声道:“你什么意思?谁瞎掺和啦。都是革命同志,老战友的,帮个忙不行吗?”
“还说不是瞎掺和,我问你,小伊要抱个孩子,于海同意了吗?”
“我不知道。”
“我想于海不会同意,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血。”
“我说你们男人怎么都是这个味儿?你为什么不站在小伊的立场上想想?那个女人的孩子,也不是小伊的骨血。都一个大小伙子了,让小伊给他当后妈,想得出来,换我我也不干。”
“行行行,我不管了,随便你。”常元凯正为石磊的来信心烦意乱,懒得拌嘴,便掀开毯子,侧身躺了下去。
齐霏霏瞪了他两眼,看他没再吱声,关了身边的台灯,扭过身,背靠背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