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
走进三江大学教学区,眼前是一条宽阔的柏油路。道路两旁挺立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冠交合,繁叶遮天,直达绿荫深处的教学大楼。以此路为界,教学区分为东西两苑,文科、理科各占一边。
东苑位于明朝书院旧址,毗邻波光粼粼的翠湖。湖畔一派茂林修竹,枝叶扶苏,隐现楼宇重重。细细看去,一座座楼宇皆为大屋顶结构,飞檐斗拱,错落有致,碧瓦朱楹,鳞次栉比。这些歇山顶式的建筑都是民国年间在翠湖书院的根基上翻造的,格局新颖,质地坚固。楼宇之间绿茵铺地,杂以奇花异树,假山怪石。新人乍到,不像是进入一所高等学府,倒好似来到一处中西合璧的江南园林,秀美而典雅,新潮亦古朴。湖边有一条小路,五色卵石铺就,一侧蜿蜒绿水,一侧间植桃柳。这儿是三江人最喜爱的去处。清晨,学子们在这里朗读外语,傍晚,恋人们在这里呢喃漫步。可惜此刻不是时候,盛夏中午,烈日当空,湖面湿热如蒸,路上渺无人迹,只有刺耳的蝉鸣,合纵连横,不断地高唱着“知了知了”。
西苑原为一片桑林农畴,曾是三江大学农桑学院的实验农场。52年全国大学院系调整,农桑学院改名为明都农学院,迁到乡下去了。这片地皮便圈起了围墙,划了一块作体育场,又陆陆续续地盖起一座座实验楼和办公楼。在大跃进的锣鼓声中,理科各系恋恋不舍地离开东苑,搬进这些新落成的楼房。由于学校经费有限,厉行节约,这些楼房看上去像是积木搭就,形式单一,质量粗糙。
在西苑众多的简陋楼房中,数学楼更显得寒酸。一座二层平顶小楼,躲在校园尽头,与梅岭脚下的凝香路一墙之隔,身上长满绿荫荫的爬山虎。二楼西端,有一不大不小的房间,因为有西晒,过去用来存放杂物。如今分给龚逸凡,作为计算技术教研室的办公室。好在还没到午后,窗外又有大树遮荫,屋里倒也不觉得闷热。
“龚老师,几点啦?”
龚逸凡抬起头,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位年轻人。他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带着歉意笑道:“呀,过得这么快,都十二点多了。庆元,你赶紧去吃中饭吧,晚了食堂就关门了。”
“哎,那好,我先走了。龚老师,你也早点走吧,下午还要开会呢。”
这个名叫庆元的年轻人姓孟,是去年刚刚毕业留校的助教,龚逸凡的助手。龚逸凡挺欣赏这个小伙子,人勤快,动手能力强,头脑活络,凡事一点就透。唯一的缺点是不够踏实,有点好高骛远,急于求成。说起来是助手,可龚逸凡不敢把他当作助手。因为龚逸凡心里透亮,系里之所以把这个人安排在自己身边,除了想在业务上培养新人之外,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其一,孟庆元是共产党员,贫农出身,政治上可靠;其二,自己进不了机房,要想调试程序算法,非孟庆元不可。
自从严校长找龚逸凡谈话,任命他为计算技术教研室代理主任,一晃就是一年多。这一年来,除了吃饭、睡觉、讲课,他几乎都是在资料室和这间办公室里度过。他如此努力勤奋,并非是想表现积极,也不是为了报答或报效什么。对他而言,读文献、搞科研不是苦差事,而是一种思想上的自由与自在,一种精神上的乐趣和享受。每当他沉迷于书本中,什么“特嫌”,什么“革命”,什么“阶级斗争”,什么“自然灾害”,一切一切的烦心事,统统都抛到九霄云外,只留下一颗好奇心,在科学的王国里探索、遨游。在他眼里,那些怪异的符号,那些枯燥的公式,都是舞动着的精灵,像宣纸上的点线,勾勒出瑰丽的山水,像乐谱上的音符,鸣奏出悦耳的和声。
刚才,他正沉浸于一篇国外来的文章:ALGOL
60原报告。这份报告描述了一种计算机程序设计语言,而与以前的文章不同,它采用了一种形式化符号和规范,称作“巴科斯范式”,来定义语言的语法规则。这种方法新颖、简约、明晰、严谨,像数理逻辑中的递归表达式一样,让龚逸凡体会到一种数学上的美感。若不是孟庆元提醒,他几乎忘记了时间。龚逸凡下意识地又看看手表,是不早了,赶紧回家吃饭,下午还有个学术研讨会呢。
匆匆回到家,楼上楼下静悄悄的。喊了两声,无人应,梦兰和甘妈都不在。龚逸凡走进厨房,看到方桌上笼着纱罩,纱罩下放着一盘炒豇豆,一小锅白米饭,还有一只碗,碗里有一个剥好的卤蛋。他知道这是甘妈留给他的,刚好肚子饿得发慌,便揭开纱罩,盛好饭,三口并作两口,连吞带咽。
一碗饭吃完,正准备再盛一碗,甘妈走进厨房。
“大少爷,你可回来了。”
“甘妈,怎么啦,梦兰呢?”
“在校医院呢。”
“她生病了?”
“不是她。幼儿园来人说,阿素突然发高烧,送到医院挂水,让家里人去守着。这不,我才给她娘儿俩送午饭回来。”
“发高烧,很严重吗?”
“我去的时候已经好多了。这几天闹流感,还闹什么大脑炎,幼儿园有好几个孩子发烧,都在医院挂水呢。”
“啊呀,雪素是不是得了大脑炎?”
“医生说不是,就是感冒,退了烧就好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们在哪间病房?”
“一楼急诊室,没有病房,躺在过道的椅子上挂水呢。”
“那我去了。”龚逸凡放下碗,起身要走。
“大少爷,你饭还没吃好呢。”
“不吃了。”
“大少爷。”甘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拍拍脑袋道:“噢,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上午有个人来找你,见你不在家,说晚上再来。”
“什么人?”
“你们都不在,我没敢问。一个中年人,看着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唉,甘妈老喽。”
来的是什么人呢?龚逸凡愣了一愣,不会又是为了阿梅的事,逸尘派人来了吧?但此刻令他揪心的是小女儿的病情,顾不得多想,匆匆出了家门。
(2)
明都的夏天非常热,不是炎热,也不是酷热,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尤其到了午后,空气变得滚烫湿稠,桌子椅子都冒汗,人身上更是粘乎乎的。
齐霏霏坐在办公桌前,一手不停地摇动扇子,一手胡乱地翻看报纸。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为了响应党中央“反右倾”和“连续跃进”的号召,同志们都下到各个区县,协助基层搞运动去了,科里只留下她一个人值班。一个月前,她从梅岭区教育局调到明都市教育局,升任人事科副科长。尽管到新岗位的时间不长,但干的是老本行,人头也都熟悉,工作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这两天,机关里的同志大都不在,没有会议,也无人来访,整个办公大楼显得空空荡荡。从上班到现在,她无所事事,除了喝茶就是看报纸。看得时间长了,眼珠子发涨,脑瓜子犯晕,汗珠子不停地淌。齐霏霏放下手中的扇子,站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看看手表,还要过半个小时,约好的人才能到。她百般无聊,掏出手帕擦擦汗,热死了,老话怎么说来着,心静自然凉。于是,她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托腮帮,闭目养神。
过了一刻儿,办公室的门悄悄开了,闪进一个苗条的身影。
“齐大姐!”
“妈呀。”齐霏霏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她猛地睁开眼睛,看清了来人,手抚心口笑骂道:“小芹,你个死丫头,要吓死大姐啊。”
叶小芹绕过办公桌,凑到齐霏霏面前,紧紧搂住她的脖颈:“大姐,可想死我了。”
“好啦,好啦,大姐也想你。”齐霏霏边推边笑:“疯丫头,弄得一身汗,还不松手,让不让大姐喘气了?”
叶小芹松开手,俏生生地立在齐霏霏面前,一脸憨笑。
“你怎么突然来了?不上课了吗?”
“咦?大姐,是你们教育局打电话给我们张校长,要我们派人来接新老师的呀。”
“噢,派的人就是你啊。你现在…?”
“大姐,我快毕业了,正在马镖小学教学实习呢。”
“哎呀,叶老师。”齐霏霏站起身,饶有兴致地围着小芹转了一圈,拉起她的手,指着她的袖口调笑道: “瞧瞧,瞧瞧。还真像个老师,袖子上都是粉笔灰。”
小芹低头看看,羞羞地吐了吐小舌头:“嘿嘿,人家接到校长的通知就赶来了,哪儿有时间换衣服吗。”
“哼,还好意思说,你就那么忙?多长时间了,也不说来家看看大姐。把我们给忘了吧。”
小芹急红了脸:“大姐,你可冤枉死人了。人家哪天不想大姐。就是课程紧,又才开始实习,没有教学经验,周末都忙着备课,抽不出时间吗。”
“好好好,算你有理,既然为了工作,大姐就放你一马。”
“好大姐。还是大姐体谅我。大姐,乐天、乐湄都好吧,我可想他们呢。”
“都好,都好。他们呀,成天惦记着你的烤山芋呢。”
小芹脸又是一红:“啊呀,来得急,没想到能见到大姐,也没给乐天他们带东西。改天我再来,一定带烤山芋。”
齐霏霏知道,如今粮食紧张,又不是季节,小芹上哪儿去搞什么烤山芋,紧忙解释道:“小芹,大姐说着玩呢。不急,等今年秋后丰收了再说吧。”
“好,等地里的山芋下来,我给你们扛一口袋。”
齐霏霏微微一笑,指着身边的椅子说:“小芹,瞧你一头大汗。坐下来,大姐给你倒杯水。”
接过茶杯,小芹咕嘟咕嘟连喝几口,就着衣袖擦擦汗,不好意思地仰起脸:“大姐,我真渴坏了。对了,大姐,你啥时候调到市教育局来的?刚才要不是大门口值班的老同志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要找的科长是大姐呢。大姐升官了,恭喜恭喜。”
“去你的,都是为人民服务,什么升官不升官的,乱弹琴。”
小芹坏坏一笑:“哟,还说没升官,说话的口气都像首长了呢。”
齐霏霏愣了一下,才回味出小芹的挖苦,自己不知不觉间还真用了元凯的口头语,不禁脸一红,伸手在小芹的腮上轻轻扭了一把:“坏丫头,好的没学会,倒学会作弄大姐啦。”
“嘻嘻。”小芹嬉皮笑脸地说:“大姐,人家跟你亲,才这么说呗。哎,大姐,我来时走得急,校长也没说清楚,接什么新老师啊?”
“你们公社打报告,要把马镖小学的戴帽子初中扩大成中学,向市教育局要老师。正好我这里有一个老师人选,就派给了你们。”
“太好了。大姐,新老师在哪儿呢?”
齐霏霏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快到了。我们约好四点。”
“大姐,新老师是男是女?哪儿来的?有多大?教什么的?”
听到小芹连珠炮似的问题,齐霏霏笑弯了腰:“你个小毛丫头,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问题。是来接老师,还是急着找对象呢?”
“大姐!”小芹面红耳赤。
“呵呵。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咱们说点正经的。”
齐霏霏心里清楚,若是安排个一般的教师,局里开封介绍信,让老师自己去报到就行了,根本犯不着兴师动众的,打电话要马镖小学派人来接。关键在于,这个名叫钟永康的人太特殊啦。当齐霏霏看到他的档案时,心头不由得一震,随即感慨不已。多可惜啊,一个34年入团、35年入党的老革命,一个省级的领导干部,一个名牌大学的校长,就因为反右斗争中没有站稳立场,变成了大右派。党籍没了,工作也丢了,听组织部门的同志说,连老婆都跟别人跑了。不久前,中央为了落实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政策,给一批右派分子摘了帽子,钟永康也是其中之一。省里专门为此发了文件,要市教育局给他安排个适当的工作。上级发文,下面岂敢掉以轻心。然而,人事科科长拿捏不准上级的意图,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发落这个人,便借口下基层,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齐霏霏。齐霏霏暗自感叹,要不是钟永康出了这档子事,自己哪有资格看这种身份人的档案。平心而论,她很同情这个落难的老干部,想为他在市区里安排一份好工作。回到家,在枕边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元凯,没料到,不仅没得到丈夫的赞同与支持,反倒惹来一通严厉的批评。元凯说,任何人只要犯了路线错误,无论他过去有多大的功劳、有多深的资历,如今也不管用,上有彭德怀,下有石磊,他们的下场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我们必须吸取他们的教训。元凯还说,这个姓钟的是中央钦点的大右派,就算摘了帽子,还是翻不了身,还背负着一个“摘帽右派”的罪名,对这样的人,你一定要站稳阶级立场,按原则办事,来不得半点温情主义。听了元凯的批评,齐霏霏起初有点郁闷,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元凯的话听上去冷酷无情,却很有说服力,既符合党的政策,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看来,自己的政治水平还是不够高,真该向元凯好好学习学习。正巧,马镖小学打报告要老师,她便顺水推舟,把钟永康发配到那个远离明都的郊区人民公社。
“小芹,教育局让你们学校派人来,主要是有些事需要交代一下。”一谈到正经事,齐霏霏敛起笑容,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这位新老师,有些政治问题。他过去是个老党员、老干部,57年反右时犯了严重错误,现在是一个摘帽右派。”
“噢,是个右派啊。”小芹吃惊地伸了伸舌头。
“严格地说,他是个摘帽右派。”齐霏霏把重音落在“摘帽”两个字上:“从性质上看,他的问题属于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根据党的治病救人政策,我们给他出路,为他安排工作。但是,我要代表组织提醒你们,对这位老师要保持一定的革命警惕性,只准他老老实实,不准他乱说乱动。你回去后,把这个意见转达给你们的张校长和党支部书记。”
“好。我一定转告。”
“另外,”齐霏霏略显迟疑,咬了咬嘴唇,低声说:“小芹,大姐知道你是一个有同情心的姑娘,大姐也相信你。下面的话是我私下里对你一个人说的,只代表我的个人意见,你听了就行了。这位老师早年参加革命,是个老同志,只可惜反右斗争中栽了一个跟头。他今天才从劳改农场放出来,蛮可怜的,听说身体也不太好。大姐希望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当然喽,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能照顾就照顾一些。”
小芹睁大眼睛看了看齐霏霏,甜甜笑道:“大姐,你心真好。你放心,我听你的。”
“笃笃”,门口传来两记轻微的敲门声。
齐霏霏对着小芹竖起食指:“嘘,他来了…。”
(3)
尽管午后闷热难当,研讨会还是大大超出了龚逸凡的预期,人数比预期的多,时间比预期的长。计算技术教研室的老师、研究生无一缺席,甚至还来了几个数专和物理系的年轻教师,椅子不够,后来者便席地而坐,可谓挥汗成雨,济济一堂。与会者对龚逸凡所作的ALGOL 60原报告分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讲座结束,人们还是不愿离去。提问的,辨异的,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
面对这种活泼生动的学术氛围,龚逸凡倍感欣慰。古人云,教学相长,相得益彰。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做学问,不能只靠个人的苦思冥想,需要集思广益,需要思想碰撞,激烈的碰撞可以迸发出智慧的火花。譬如,刚才在回答孟庆元的提问时,他就捕捉到一个奇妙的灵感,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巴科斯范式的语法定义,编写一组简单漂亮的递归函数,通过函数调用对源代码程序进行语法分析。但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学术构想而已,目前国内计算机的各项性能指标太低,根本无法运行这般复杂的递归程序。
眼看时间不早了,可大家意犹未了,龚逸凡心中还牵挂着小女儿的病情,便宣布暂时休会,明天下午继续。
回到家,龚逸凡看到甘妈在厨房里忙活,畹香和文漪趴在桌上做作业,便没有打扰她们,径直走上楼梯。
“爸爸。”文漪抬起小脑袋:“妈妈不让上去看妹妹,怕传染。”
“噢。”龚逸凡停住脚步,对着二女儿笑道:“你们小,抵抗力差,你们不能看妹妹,爸爸没关系。”
“爸爸,等一等。”大女儿畹香走到楼梯口,从脖颈上解下一只小香囊,形状像个小棕子。她细声细气地说:“爸爸,这是我们老师发的。老师说,挂在身上,可以预防大脑炎。你带给妹妹吧,让她快点好起来。”
龚逸凡接过香囊,凑在鼻孔边闻了闻,香囊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间杂着薄荷清凉的中草药味。这孩子,不愧是当姐姐的,真懂事。他心中感动,抚摸着畹香的头,笑问道:“给了妹妹,你自己呢?”
“没事儿,明天我跟老师再要一个。”
楼上主卧室里,雪素躺在大床上,梦兰守在一旁,手持一柄素娟团扇,轻轻地为女儿扇凉。龚逸凡进门,方要张口,梦兰摇摇手,示意不要说话,然后悄悄起身,拉着他出了卧室,走进书房。
“才睡着,别吵醒了。”梦兰悄声说。
“烧退了吗?”
“还有点热,刚吃过药。孩子想等你回来,没精神,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感冒发烧是要多休息,只要不是大脑炎就好。”龚逸凡宽慰道。
“医生是这么说,可我还是不放心。”梦兰的眼神里流露出担忧:“晚上我陪着雪素,你就在这儿铺张凉席对付一夜吧。只是委屈你了。”
“瞧你说的,我的闺女,有什么委屈的。”
“哦,对了。逸凡,甘妈告诉你有人来找吗?”
“中午就告诉我了。”
“你说,会不会是逸尘派来的人?”
“说不准。”
“唉,阿梅说好一年后出去,可陈家的事还没了。那些当将军的说放就放了,怎么还轮不到陈抱一呢?”
“哼哼。”龚逸凡一声冷笑:“怕是他的官不够大,没什么政治影响力。”
“算了,不说了。”梦兰怕引起逸凡的牢骚怪话,便岔开道:“我下去看看,饭好了叫你,你先在这儿看书吧。我把门都开着,你留神点雪素的动静。”
“好,你去吧。”
看着梦兰走下楼梯,龚逸凡蹑手蹑脚地走进卧房,把那只草药香囊轻轻地放在雪素枕旁。他静静地站在床前,端详着女儿细嫩而略显苍白的小脸,心头涌起一阵阵爱怜。三个女儿中,他最疼爱雪素。因为她最小,还是因为她最像梦兰?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4)
夏令晷移,昼长夜短。时已黄昏,天色尚健。
郁郁葱葱的梅岭上,残阳抖落了一袭红衫。金波荡漾的翠湖边,余辉映衬出两道剪影。
“啊,好美的晚霞。”一声娇呼,欣喜雀跃。
“人间多少闲风度。薄情失记相逢处。一抹晚霞飞。泪痕无脸啼。” 一声感叹,黯然神伤。
“钟老师,你念叨什么呢?听起来酸溜溜的,是诗吗?”
“哦,胡乱想起来两句宋词,触景生情而已。叶老师,让你见笑了。”
“哎,钟老师,刚才咱们不是说好,不要叫我老师,叫我小芹嘛。”
“那好,我就倚老卖老,叫你小芹。”
才认识没一会儿,小芹就将齐大姐的警告丢到了脑后,把这个“摘帽右派”当成了朋友,而且似乎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敢在他面前无拘无束地说笑了。
一个小时前,小芹在教育局人事科办公室里头一次见到钟永康,一个面色黝黑、身形消瘦,却又显得从容自若、气宇非凡的中年男人。在这个男人面前,齐大姐那么老练的人事干部,态度上都有点敬畏,言语上也有些拘谨。她简短地说了几句党的政策,讲了讲教育局的安排,然后告诉他们,时间太晚了,已经为他们预订好教育局招待所,今晚住一宿,明天再走。接着,齐大姐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钟永康的介绍信和安家费。她嘱托小芹,趁商店还没关门,赶紧带钟老师去买一些生活用品。告别了齐大姐,走出教育局,不多远就是百货大楼。买好东西,送回招待所,这个男人说,他要出去一趟,到三江大学看一个老朋友。正巧,小芹也要到三江大学,替阿梅嫂子送一封信。于是,两人一路同行,攀谈之下,竟发现他们要到同一个目的地。这时小芹方恍然大悟,身边的这位钟老师,原来就是和抱一哥一起劳改的那个大右派,阿梅嫂子口中那位令人同情、令人敬佩的钟校长。小芹涉世不深,烂漫单纯,凭着女孩的直觉区分好人坏人。在她心目中,大姑是好人,抱一哥是好人,阿梅嫂子是好人,好人口中的好人也是好人。于是,小芹认定钟永康是好人,便毫无遮拦告诉他,她早就听说过钟老师,过去当过大学校长,后来落了难,她还知道钟老师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名叫昆昆。看到钟永康讶异的神色,小芹笑着解释道,这都是阿梅嫂子讲给她听的。阿梅嫂子是陈抱一的妻子,陈抱一是她的姑表哥,钟校长是陈抱一的朋友,咱们要去见的龚逸凡教授,是阿梅嫂子的大哥,听说逸凡大哥也是钟校长的老朋友,绕了一大圈,咱们都是熟人,沾亲带故。哈哈哈,这个世界真小,随着钟永康一声感叹和一阵爽朗的大笑,小芹也开心地笑了。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她又认识了一个好人,又多了一个“老”朋友。
踏着晚霞的余晖,他们像一对亲昵的父女,一路说笑,不知不觉间来到龚家小楼。
前来应门的是甘妈,看到眼前的钟永康,甘妈又惊又喜:“钟校长,你,你出来了?”
“甘妈,我出来了。到你这儿蹭顿饭,好不好?”
“好,好,咋个不好。”甘妈忙不迭地应承,扭头大声喊道:“先生,梦兰,钟校长来了,你们的钟大哥回来了。”
甘妈回过头来:“钟校长,快,快,家里坐。”猛然,她看到躲在钟永康身后扮鬼脸的女孩,不由得又吃了一惊:“哎,这不是小芹吗。”
“老太太,你好啊。我也来蹭顿饭,好不好?”
“你个疯丫头,到甘妈这儿还能少了你一口?”
论起来,小芹和龚家老早就相识了。齐大姐生女儿时,和梦兰姐同一间病房,乐湄的名字还是逸凡哥起的呢。那天,小芹抱着乐天跟甘妈开玩笑,要送给龚家当姑爷,小乐天的童言稚语,把大伙逗得乐不可支。只不过,当时她还不知道龚家和阿梅嫂子有一层亲戚关系。这些年来,小芹来过龚家好几次,要么捎一封阿梅嫂子写的信,要么送两双大姑作的鞋垫,回去也没空着手,或者带一包甘妈烙的洋芋粑粑,或者带两本梦兰姐给秋儿买的书。小芹性情率真,小嘴又甜,老太太、逸凡哥、梦兰姐地叫个不停,也能和龚家的三个小丫头一起疯疯癫癫,几次一来,龚家老小都把她当成了家里人。
听到甘妈的呼唤,梦兰先跑到门口,看见槁悴消瘦钟永康,不禁热泪涌上双眸:“钟大哥,四年了,你可回来了。”
龚逸凡也一步两个台阶地从楼上跑下来:“钟大哥,钟大哥。”
他们簇拥着钟永康,说着,笑着,问候着,人人热泪盈眶,喜不自胜。
钟永康好似回到了久别的家,回到了亲人的怀抱,眼角潮润,喉咙酸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梦兰姐,逸凡哥。”
“小芹,你怎么…,和钟大哥一道?”
小芹咯咯笑道:“梦兰姐,你猜猜看。”
梦兰看看小芹,小芹一脸狡黠顽皮,又看看钟永康,钟永康一脸会心微笑,她轻轻地摇摇头:“我猜不到。”
小芹双手插在腰际,胸脯挺得老高,一本正经地说:“我,叶小芹老师,今天代表马镖小学,前来迎接新来的历史老师,钟永康大哥。”
“这是怎么回事?”龚逸凡好奇。
“逸凡哥,教育局把钟大哥安排到我们学校当老师,我要和他作同事啦。”小芹笑语盈盈,面带得色。浑然不觉间,她也改了口,把钟永康称作大哥了。
甘妈一旁笑骂道:“你个疯丫头,钟校长也是你能叫大哥的?没心没肺,没大没小,看以后谁敢娶你。”
“老太太,我嫁不出去,就给你作丫头,侍候老太太一辈子,好不好?”
“好,那敢情好。”笑声中,甘妈拉起小芹的手:“来吧。想蹭老太太的饭,你得先当回丫头。”
小芹手脚快,甘妈厨艺高,逸凡、梦兰和他们的钟大哥谈了不到一会儿,饭菜就陆续上桌了。虽然还是困难时期,但明都毕竟是江南富庶之地,市场上的供应比前两年好多了,餐桌上也能摆个红红绿绿,琳琅满目。钟永康上午离开白云山茶场,到现在粒米未沾,早已饥肠辘辘,看到餐桌上家乡菜,两眼放光,不等主人发话,便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一桌人看着钟永康狼吞虎咽的吃相,又是高兴,又是心酸。
正陪伴着钟大哥就餐,甘妈悄悄来到龚逸凡身旁,附在他耳边说:“大少爷,上午的那个人又来了。”
龚逸凡点点头。他担心门外来客是弟弟派来的,虽然钟大哥和小芹都不是外人,但他不想多事,更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个危险而又可怕的海外关系,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对钟永康说:“钟大哥,你慢慢吃。外面有人找我,我出去看看。”
(5)
台阶下,站着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脸瘦瘦的,鬓角有些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眼镜。龚逸凡看到他,似曾相识,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龚先生。”
“您是…?”
“龚先生,可还记得十年前,我们曾在临沧一会?”
“哎呀,您,您是临沧县的赵书记。” 龚逸凡顿时回想起来:“当年,受过您的盛情款待,今天竟没认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这么多年了,要是我在别处遇见龚先生,没准也是擦肩而过,不敢打招呼的。”
“赵书记,您屋里请,一起吃个便饭吧。”
“不客气,龚先生,我吃过了。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个人。”
“找我打听人?谁呀?”
“钟永康同志,我的老队长。”
“噢,您找他呀。”龚逸凡有些迟疑,钟大哥刚刚从劳改农场放出来,就在屋里,怎么这么巧,突然冒出个不速之客。
看出龚逸凡神情犹豫,来客坦言道:“龚先生,你不用担心,我只想打听一下,没有别的目的。我知道老队长57年出了事,我是他的老部下,老战友,很想了解老队长的近况。我到明都两天了,明天一早就要返回昆明。昨天,我在三江大学问了不少人,问谁都说不知道。无奈之下,只好冒昧来找龚先生,看看能不能得到点老队长的消息。”
听到赵书记一口一个“老队长”的,龚逸凡放下一颗戒心,笑道:“赵书记,您还真来巧了,钟大哥就在我家里。请进吧。”
带着来客走进餐厅,龚逸凡道:“钟大哥,看看什么人来了。”
钟永康站起身,上下打量了来人两眼,朝着他的胸口亲热地捶了一拳:“小赵,赵光明。”
“是我,老队长。可算又见到你了。”赵光明一把攥住钟永康的双手,眼镜片上折射出隐隐泪光,看上去非常激动。
“小赵,真有好多年没见了。”钟永康也显得有些伤感:“你看你,还不到四十,怎么都有白头发啦。”
“唉,鬓毛不觉白毵毵,一事无成百不堪。老队长,一言难尽哪。”
“小赵,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哦,是这样。十年前,我和龚先生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龚先生是老队长的老校友、老朋友,找到他,就能得到你的消息。我马上就要离开祖国了,不见老队长一面,我会终生抱憾。”
“什么,你要出国?”
“是的。老队长,你知道的,我是缅甸归侨,父母都在仰光,经营一家面粉厂。前不久,我接到母亲来信,老父亲突然中风,卧床不起,要我回去打理家业。我才去过北京,办好了出国侨居手续。正好顺路到明都,来寻访老队长的消息。马上要走了,我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想和我的老领导谈谈。”
钟永康马上领会到赵光明的意思,笑着对龚逸凡说:“这样吧,逸凡,我吃得太多了,胃子吃不消。正好小赵来了,让他陪我出去散散步。”
“钟大哥,赵书记,你们去散步吧。一会儿来家喝茶。”
“小芹,我先陪客人出去走走了。”钟永康出于客气,向小芹打了个招呼。
小芹正被畹香和文漪缠着讲故事,连忙应道:“哎,钟大哥,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6)
东苑湖畔,暮色沉沉。五色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缓缓走着两个人。
“小赵,我的事你都知道了,来谈谈你的情况吧。你还在当县委书记吗?”
“老队长,那是老皇历了。55年肃反时,上级批评我思想偏右,撤了我的职,把我调到云南大学中文系,当总支副书记,直到如今。”
“哦,云南大学中文系,就是二云居士的那个系喽。”
“二云居士?”赵光明看着钟永康,一脸不解。
“呵呵,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典故。我说的是刘文典先生。刘先生有两个嗜好,一好吃云腿,二好抽云土,于是西南联大的教授们送给他一个绰号,二云居士。联大解散后,听说刘先生去了云南大学。”
“对,刘文典是在我们系。怎么,老队长,你认识刘先生?”
“谈不上认识,只是在西南联大搞地下工作时,听过先生讲《庄子》。”
“哟,能听刘先生讲《庄子》,那可不易。老先生自诩,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他刘文典。”
“不错,先生资格老,学问好,性情狷介,常人都不在他眼里。听说连蒋介石都被老先生揣过一脚,却也奈何他不得。”
“哎,这我倒是听说过,好像还是刘先生在安徽大学当校长时发生的事。不过有好几种说法,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呵呵,名人轶事嘛,捕风捉影者有之,添油加醋者有之,不可较真。怎么样,刘先生还好吗?”
“他已经死啦。”
“死啦?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58年。说起来是病死的,但我看,是被整死的。刘先生本来就年迈体衰,反右时,没打成右派,却被打成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典型、立场反动的顽固派。学校里、系里一起斗他,三天一批判,五天一火烧。有时一场斗争会下来,他连路都走不动,靠着几个学生背回家。斗了一个多月,人吐血,半夜里突然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来。”
钟永康扼腕长叹:“唉,一位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就这么走了,可惜啊。”
赵光明也叹了口气:“唉,是令人惋惜。老队长,说起刘先生的为人,我觉得有点奇怪。当年,他那么狷介傲慢,敢脚踢蒋介石,可谓胆大包天,而在我们系的批判会上,无论人们强加给他什么罪名,老先生唯唯诺诺,低头认罪,连口大气都不敢出。纵观前后,何以判若两人?”
“小赵啊,依我看来,这正是刘先生的聪明所在。逞英雄,要看跟谁。当年他敢撸虎须,敢触龙鳞,因为他知道,蒋介石虽然权倾天下,却碍着党国领袖的面子,不敢杀他,所以他一踢成名。如今恰恰相反,他知道,我们敢杀他,甚至连子弹都不用,只要发动群众斗争,精神上的软刀子就可以置他于死地,所以他怕了。”
“老队长,你说得透彻。一场反右斗争,何止是刘先生,中国的知识分子,哪个不怕。可悲的是,对许多人而言,唯恐怕也晚矣。”
“哈哈,小赵,听你的言论,也和右派不远了。大学乃是非之地,反右时,你躲过去了吗?”
“老队长,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解放后发生的许多事,早就令我万念俱灰。反右一开始,我觉得味道不对,装作体弱多病,在家休养,才躲了过去。”
钟永康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赵光明,缓声道:“万念俱灰?小赵,这才是你要出国的真正原因吧?”
“老队长,我的心事瞒不过你,也不想瞒你。这些年老队长身陷囹圄,对云南的情况不太了解。说句气话,咱们边纵和地下党的下场,连那些起义的国民党都不如。解放后几次运动,老战友们大都成了重点审查、斗争对象。撤的撤,关的关,杀的杀,连家属子女都受到株连,真让人寒心。”
“有那么严重?”钟永康大吃一惊。
“老队长,我不用多说,只给你举一个例子。反右时,云南搞出一个‘郑王反党集团’。为首者,就是咱边纵的郑政委。省委领导打着‘反地方主义’、‘反宗派主义’和‘反右派’的旗号,上挂下联,把省级市级一百多边纵和地下党出身的干部统统打成‘反党集团骨干’,然后层层剥皮,在各地基层组织中深挖出所谓的‘钉子’和‘爪牙’,搞得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我若不是装病在家,必定难逃此劫。”
钟永康一时无语。自己服刑四载,觉得冤屈,想不到昔日的战友们也遭遇同样的噩运。当年,数以万计的青年学子和侨胞在党的感召下,参加了革命,参加了游击队,他们在抗日和反独裁的斗争中形成自己的信念:自由、民主、平等、尊严。为了这种崇高的信念,为了憧憬中的新中国,他们不屈不挠,流血牺牲,英勇奋战。为何建国后短短几年,他们被当权者视为异己,必欲除之而后快?
看到钟永康面色凝重,赵光明接着说:“老队长,我还有一个内部绝密消息,事关重大,过去一直不敢说,怕惹祸上身。现在我要走了,没什么好怕的了,我想最好让你知道。”
钟永康叹了一口气:“你说吧。再可怕的事,我也承受得起。”
“我有一个战友,原来是边纵司令部的机要员,解放后在省委机要室工作。去年,她得了肝癌,临终前,我去医院看过她。她说,她将不久于人世了,不想把一个耸人听闻的秘密带到地底下。她告诉我,解放初,她曾看到一封西南局转发给云南省委领导人的绝密电报,内容是中央关于对各地地下党的处置方针,一共十六个字。”
“哪十六个字?”
“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
听到这十六字方针,钟永康骤然一惊。他默默地复诵了一遍,心中暗道,十六个字,还用得着这般啰嗦,两个字足矣,淘汰!他面孔扭曲,放声狂笑,笑声惨淡凄凉。
“老队长,你这是…?”看到老队长癫狂的神态,赵光明略显惊慌。
钟永康仰面朝天,一字一顿地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烹完吾等,下一个,又该是谁?”
“老队长,你是说,以后还会有人挨整?”
“停不下来的,进了这个怪圈,停不下来的。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老队长,我不明白,难道我们信仰的马列主义,就是这样你死我活地斗来斗去?我们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就是在一口大锅里吃糠咽菜的人民公社吗?有时我怀疑自己,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钟永康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小赵,直到今天,我都不认为我们的信仰有错,而是我们党在对信仰的理解和实践上走了邪路。一个个号称马列主义信徒,一个个自命为共产主义者,当他们转过身来,屁股上却带着封建主义的徽章。你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坐牢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惜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只能在悲哀和自豪的矛盾中自戕自虐。我之所以悲哀,因为我们又沦入一个农民夺取政权之后的政治怪圈,而我们却无力回天。我之所以自豪,在于我们有独立思想,没有屈服于淫威,没有为功名利禄而出卖灵魂。虽然我们都没有见过凤凰,但我们不会指着一只花公鸡,说它就是凤凰。”
“老队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也钦佩你的风骨。可我不懂的是,凤凰应该是什么样呢?”
凤凰是什么样呢?钟永康一下子被问住了。
难道,世上只有花公鸡,原本就没有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