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亚明校长已仙逝多年了。值此南京大学百年华诞之际,我从旧日的回忆里寻觅出关于匡老的点滴,写成此文,以为对老校长永久的怀念。
在文革烈火刚刚燃起时,我初次听到匡亚明的大名。那时我不过一个楞头红卫兵,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崇敬,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都当成革命的敌人。从各种各样的“红卫兵战报”上看到批判匡亚明的文章,总有点义愤填膺。
一九七二年,作为首届工农兵学员,我进了南京大学。那时匡亚明已成了一只“死老虎”,被冷落在南大南园的一处地下室里,过着凄凉潦倒的日子。南大的造反派和左派新贵们则忙于新的一轮接一轮的革命:抓“五一六”、搞“上管改”、学“朝农”、“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无暇顾及这位南大的第一号走资派。
然而,匡亚明却未被南大的老师们所忘怀,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不少关于匡亚明的故事。匡亚明有傲气。文革前,每次省委扩大会议结束时,省委书记江谓清的车子刚开出,匡亚明的车子便随后而出,其他省委书记们只好捏着鼻子让路,因为匡亚明是江苏省唯一与江渭清同行政级的干部。匡亚明有才气。博览群书,通贯今古。即使住在地下室里,也每天见他在走廊里大声朗读英语版的马列原著。匡亚明有霸气。在南大上任的第一天,大礼堂的麦克风在他讲话时突然中断,一怒之下,解雇了管理扩音设备的职工。从此以后,南大的教职员工个个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匡亚明有勇气。别人不敢用的人,那管是历史反革命还是右派,只要有真本事,真才华,他都惺惺相惜,一概揽进南大。匡亚明有骨气。当年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他宁死不屈,如今在共产党的牛棚里他亦宁折不弯。渐渐地,匡亚明在我眼中的轮廓日益清晰,我对这位老人由冷漠转为敬佩。
一九七六年,随着“四人帮”的粉碎,“文化大革命”亦寿终正寝。两年之后,老书记周林调到北京大学任党委书记。匡亚明卷土重来,恢复了南京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的职务。在中央任命宣布的当晚,我应匡老之邀,拜会了他的“校长官邸”。那时老人已从地下室搬到一处筒子楼,走廊里挤满家家户户的炉灶,混杂着油烟煤气,奏鸣着锅碗瓢盆。在走廊的尽头,是匡老的宿舍,南边一间卧室,走廊对面一间是书房兼会客。老人见到我,一双大手紧紧握过来,有些诧异地说:“唉呀,你这么高?比我还高。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矮个子。”我看着老人,他实在不很英俊。脸狭长,颧骨很高,头已秃了,岁月和磨难在他脸上刻出深深浅浅的皱纹。
几天之后,匡老在校干部会上发表了他的施政报告,上马伊始,他将亲自抓六件大事:(一)落实政策,(二)恢复职称和教师提升,(三)房子问题,(四)教学科研,(五)基建,(六)工会和共青团。老头子讲话时气宇轩轩:“八年之后,如若不把南大办成社会主义典型学校,还有什么三代同堂的现象,不死就滚蛋,另请高明!”在当时的中国,敢这样讲话的,怕只有匡亚明了。老校长的施政报告无谛一支强心剂,把南大教职员工激得热血沸腾。
七八年十月,我到北京开会,胡德华(胡耀邦之子,小名力力)邀我到他家作客。正巧胡耀邦在家,我与老人攀谈了许久。其间我提到匡老的作法与胆略,胡耀邦说:“我听说匡亚明还住在原来的破房子里,很感动。这一点就说明了是一个好干部。你回去后,要向《人民日报》投一篇稿,赞扬一下吗。”回宁之后,会同校宣传部和《光明日报》的记者炮制出一篇文章,刊登在《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上。这虽有拍马屁之嫌,比起如今国内贪官污吏横行来,匡亚明的高风亮节难道不值得宣扬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益发崇敬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人。然而,却益发厌倦中国那险恶的官场和政治。终于有一日,我向校长提出了辞呈。我对匡老说:“一来自己才疏学浅,二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喜欢胡说八道,怕迟早给校长带来麻烦,还是放我回系搞业务为好。”那时校长正倡导“业务人员归队”,竟然不顾组织部的反对,大力支持我的想法。不过老头子给我提出三点要求:“你得给我三十五岁当上讲师,四十副教授,四十五正教授,否则,还给我滚回来当干部。”
回系之后,与校长接触渐稀。我那时有一个笼统的想法,我们是反对“四人帮”的,有些老布尔什维克也是反“四人帮”的。这两代人身上都带着烙印与创伤,我们由老一代所“引导”,而老一代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两代人有共同点:不想再乱来,想往国富民强的路上走。但也有分歧:怎么走?老一代中不少人想回到五十年代去,似乎那个“社会主义”搞得还象个样子。而我们想到2000年去,越向前,选择的余地越大。我一直将匡老归类于正统的老布尔什维克。直到八零年,与匡老一席长谈之后,我改变了对老人的看法。
那天去看望校长,老头儿才从美国访问归来。他神采奕奕地说:“去年到日本,吃了一大惊。今年到美国,日本与之相比又差一大截。人家大学校长可没有我这样的办公室。”他大笑着环顾着他那间简陋的房子,充满自豪地说:“但我很骄傲,我现在的条件要比毛主席过去在窑洞里写茅盾论时好多了。我们有信心,一定要用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超过他们。”接着他话锋一转,向我问到:“你也才从日本回来,看到人家那样,是否有些丧失信心?”我支支唔唔道:“信心到没丧失…,但我觉得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为什么所有社会主义号的国家都比不上人家?”匡老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是因为大家都没有搞真正的社会主义!我们有些人,把资本主义当作反动的东西来批,而把封建主义倒当作社会主义来搞。我这次在北京,和胡耀邦同志就谈到了这个问题。”我说:“要是老干部都能有这个认识中国就有救了。”他扫了我一眼,有些不满地说:“你们青年人也不要把老一代都估计的太保守。出去看一看,眼界就打开了。”
廉颇虽尚能饭,但毕竟垂垂老矣。八二年,匡老终于解甲,只兼任南大名誉校长。八四年,我在出国前向老人辞别,匡老和夫人为我饯行。老校长那时担任“孔子学会”会长,刚刚主编出版了《孔子评传》。他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不少孔老夫子的道德文章。最后,老头儿端起一碗面条:“接风饺子送行面。”并淳淳叮嘱:“好好学习,不要忘了我的三点要求。”
十年之后,我从加拿大返国探亲。最后一次见到了老校长。老人已形槁神萎,无法站立。但记性尚好。他不失乐观地对我说:“今年我已两次叩响鬼门关的大门,居然从阎王爷身边又回来了。”我向他汇报了自己在加拿大的情况,有些惭愧地说:“三十五岁时正读博士,未能按老校长的要求当讲师,但四十那年拿到了副教授。”老校长欣然,用英语说道:“MORE THAN I REQUIRED!MORE THAN THAT!”
匡亚明一生是一个革命者。然而,他是一个有理性、有知识、有见地、有魄力的革命者。老校长是我一生都崇敬的长者,一生都受益的良师。